原标题:谁说北京没有“夜生活”
以前,人们说,到了晚上,北京只有簋街、工体、三里屯值得一提。如今,越来越多的“深夜食堂”给北京的夜晚提供了更多的去处。
北京等夜来
立秋赶走了酷暑。
在北京,这座行色匆匆的城市里,人们没有立即注意到延长运行的地铁、延长打烊的商铺、延长收摊的夜市和延长闭馆的博物馆。
每天清晨,人潮从四面八方向城市中心聚拢;每天傍晚,又从城市中心向东南西北散去。在这座有着超过两千万常住人口的都市,通勤的人们像潮汐一样,遵循着特定的时刻,浩浩荡荡。
嘴里戏谑着“996”的年轻人,真正脱离职场、属于自己的时间大多在夜晚。而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调侃着:北京没有夜生活。
七月中旬,肯德基的“川香燃辣撸串桶“和“香卤系列”上线,从上午供应至凌晨5:44。首批开售的城市共十个,上海、成都、重庆、哈尔滨……没有北京。网友开玩笑:因为北京睡得早。
在互联网上,有人说北京街头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屈指可数,也有人用两幅油画形容对北京的印象,白天弓着腰拾穗,晚上倚靠在沙发上。配文写着:白天搬砖好心酸,夜晚只想葛优瘫。
地铁2号线末班车,车厢里的乘客已经不多了,有年轻人正靠在椅子上休息。新京报记者王双兴摄
最近几天,结束了在北京为期半年的实习,90后姑娘小梁打算启程去广东了。
她在一所北方城市读大四,几年时间里,借由长长短短的实习机会,先后去了潮州、武汉和北京,一边工作、生活,一边偷偷打量这些陌生城市。
最喜欢的是潮汕地区。2017年夏天,她和七八个同学一起南下做暑期实践,住在老城区,附近有许多菜市场、糖水店和大排档,稍一流连,就到了深夜。用小梁的话说,“感觉外面那么热闹,待在屋子里就是罪恶。”
她的手机里至今依然保留着那时候的照片,凌晨的街道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海鲜铺在冰块上,泛着银光。每天的晚饭时间,他们都只是简单吃点,留着肚子给深夜的大排档。在烧烤和砂锅粥的环绕下,一坐就到凌晨,“很杂乱,很喧闹,但是也很有生活气息,很有人味儿。”
那段时间养成的习惯,到北京后不知不觉被改变了。初来乍到,小梁照例在深夜掏出地图,看看附近有没有吃夜宵的地方,却发现许多餐馆已经打烊了,通宵营业的便利店也远在几公里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去处,时间久了,便也习惯了在出租屋里刷手机、看书度过夜晚时光。
不过,最近,总被调侃“没有夜生活”的北京,开始着力把“夜间经济”摆到了台面上。7月12号,北京市商务局印发《北京市关于进一步繁荣夜间经济促进消费增长的措施》,被简称为“夜间经济13条”。
其中,打造“夜京城”地标、推出深夜食堂、策划“文化IP”等均有提及,公共交通服务的配套完善也被提上日程。
有媒体嗅到了政策的新气息,发布文章说:北京等夜来。
北京地铁里张贴的关于地铁1、2号线延长运行时间的通告。新京报记者王双兴摄
“深夜食堂”
夏秋之交的北京,夜幕在七八点钟开始落。位于北京中轴线上的前门大街迎来了它一年中最热闹的时间段,和其他商区相比,这里的茶器、汉服、文房和字画更密集,别无二致的是,四处挤满了前来旅行的游客。放暑假的孩子们让街区的音量提高了好几度,有的被父母拉到全聚德门口合影,有的逐个摸路旁的喷泉,有的在旗袍店里唱《夜上海》。
大栅栏西街的保安,下班时间从晚上10点钟延长到了11点,“维持秩序”的工作大多数时候无所事事,他靠在路边,看外卖员抢单。
40多岁的外卖员入行一年了,白天,送出一单外卖可以给他带来四五元的收入,晚上则涨到五六元,如果熬到零点后,一单还能再多赚两三块钱。
夜里10点,徐佳(化名)和男朋友穿过南锣鼓巷,钻进了震颤酒吧。这是她来北京实习的第一个周末,体验酒吧,列在北漂愿望清单的首位。
就着一杯马提尼,听完了好几首《还珠格格》经典曲目。酒精和旋律“回忆杀”,促着年轻情侣聊起各自的童年经历,这样的瞬间对暂时结束异地恋的恋人而言显得珍贵,徐佳觉得有点“上头”。
十一点钟左右,酒吧开始迎来最热闹的时刻,五道营的胡同也在这时开始苏醒。酒吧之外,服装店、饰品店、餐馆也在暮色降临后陆续开门,标着“特价”的小东西被搬到最显眼的位置,注视着边走边自拍的女孩子和吵着吃冰激凌的小朋友。
以前,人们说,到了晚上,北京只有簋街、工体、三里屯值得一提。如今,越来越多的“深夜食堂”给北京的夜晚提供了更多的去处。
合生汇商场的灯光已经开始渐次熄灭了,一部分年轻人钻进了回家的出租或地铁,“夜猫子”们则转移到了地下一二层的21街区。
夜里11点,合生汇的深夜食堂聚集很多年轻人。新京报记者王双兴摄
这个出生于去年5月的“深夜食堂”如今已经有超过200家店铺,接近凌晨,兰州小吃店里的鸡蛋牛奶醪糟已经卖没了,钵钵鸡的摊位前挤了四五个人,奶茶店老板不紧不慢地给两个正吹牛的男孩子榨西瓜汁,年轻的情侣怀里抱着新抓到的娃娃。
他们大多年轻,和朋友、恋人围坐在一起,制造这座城市夜间的最后一重喧嚣。
距离合生汇5公里外的世贸天阶也做起了夜晚的买卖。十余顶帐篷分成两列,支起在露天的空地上,中间排布着五十多张桌子,烧烤、串串、小龙虾、啤酒,进入到五湖四海的肚子里。
头顶是北京渐深的夜色,还有世贸天阶标志性的电子屏,幻动的灯光给食物洒上不同颜色的霓虹,许多人拿起手机,拍了下来。
世贸天阶的深夜食堂。新京报记者王双兴摄
世贸天阶的北侧,紧挨着就是北京第一条延长营业到凌晨2点的商业街中骏世界城。110米长的主街,三十余家商铺分布在两侧的三层楼上,从7月1日起,它们的营业时间全部延长。
这里不缺少顾客。调研数据也在悄无声息地显示着这里作为CBD的荣光——三公里范围内,总人口达到196万人,世界五百强占283个,纳税超过1亿的企业147个。77%的消费者是附近白领,他们中的大多数年龄集中在25到33岁之间。
傍晚七八点,二十多辆白色小车出现在街道一侧,售卖茶具、饰品、或是卤味,她们在“夜间经济”的政策背景下出生,也有着极为应景的名字:夜之光市集。
店铺的外摆桌椅陆续坐上了顾客,你能见到深夜应酬的年轻人,能见到喝酒聊天的情侣,也能见到凌晨一点带着耳机打王者荣耀的小姑娘。
30多台客流计数器见证了“夜行者”们的印记。从7月初的深夜食堂项目开展以来,各门店晚上十点到次日两点的总客流近9000人。
营业时间延长后,“硬件”们最先体验到“加班”的感受。以往10点钟熄灭的灯光如今亮到凌晨2点,与之作陪的还有空调、电梯以及LED屏。为此,商区的工程部增加了5个人手,不仅电需要维护,排水、门窗的保修也被划分了任务。保洁和保安人员明显增加,他们穿着制服出现在街区和内场,和空调、电梯一起下班。
到八月初,额外的营业时间让商区增加了80万元左右的额外支出。但收入也同样显著。
文化夜场
餐饮之外,文化也在拓宽夜间经济的边界。7月28日起,原本“朝九晚五”的国家博物馆,在暑期每周日延长到晚九点闭馆。消息公布的方式活泼诱人,官方微信的标题上写着:想不想来国博看个展,从早九点到晚九点那种?
古稀之年的老丁在手机上看到了这条推文,从小在北京城墙根长大,一有空闲就到博物馆走走。国博开夜场,还是第一次听说。图凉快、清净,他斜挎着一个绿色帆布包就来了,老花镜架在鼻梁上,贴近玻璃窗,盯着里面的秦简看。
晚上的国博,两个小朋友在临摹里耶秦简。新京报记者王双兴摄
秦代的县政运行是怎么回事,这位头发白了一半的老大爷可以讲上十几分钟,从郡到县再到乡、亭、里,每一级的职能都可以掰着手指头说说。
八月初,央视在网络调查中问:如果博物馆、美术馆开放夜场,你会考虑前去参观吗?参与投票的723人中,88.9%选择了“会”,而主要原因一项中,夜晚的独特体验、不耽误白天工作、避开高峰人群,各自获得了超过30%的票数。
延长闭馆的几个小时给参观者带来便利,也给服务人员带来更多工作。博物馆的每一层都分布着八九位保洁人员,高度过膝的黑色塑料袋里,装着广西小朋友的零食袋,湖北高中生的湿纸巾,或是黑龙江夫妇的矿泉水瓶。这样的袋子,他们每人每天要拎出去十一二袋,赶上延长闭馆的周日,数字则会上升到十六七。
延时后的国博,闭馆已是晚上九点,许多参观者在门口拍月晕。新京报记者王双兴摄
东城区的珐琅厂也在“夜间经济”的大潮下延长了营业时间。7月底开始,珐琅厂每周五六举办夜场,原本5点的下班时间延长到了夜里10点,这家63岁的国有工厂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披着夜色到来的参观者和消费者。
彩云碗上绘着飞天,国色天香瓶上满是花鸟,铜胎掐丝珐琅地动仪的八只蟾蜍、八条龙在展厅角落里闪着金光,一对珐琅仙鹤衔着烛台单足而立。造访者大多是附近居民和暑期旅行者,比起纹样设计、工艺流程,更容易被讨论的是价格,36万的珐琅船被三个拍着肚子的中年人看了四五圈,一万多块钱的葫芦罐听到了来自南方的口音:“这个好看,就是太贵了。”
“别小看这厂,三五百能花出去,三五百万也能花出去。”小王站在角落里说。他胖乎乎的,能侃,爱笑。在白天,他是厂里的技工,负责掐丝,按照工艺美术大师们设计的图样,把铜丝“一镊子一镊子地粘上去”;晚上的任务则是客串安保人员,同时也给来来往往的人解释身边的景泰蓝的材料和制作工序。
如今,每周五六延长的五个小时,给珐琅厂带来了为数不少的客流量,未必全都是消费者,更多的是参观者。夜色之下,商业属性减弱,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宣传占了上风,小王把眼睛挑向转角处的人群,“我们工会主席不也在那儿科普着呢吗”。
珐琅厂夜场,很多附近居民过来参观、购物。新京报记者王双兴摄
列检员“连轴转”
夜38路驾驶员张凯已经握了十几年公交方向盘,最近三年,暗沉的眼袋陪他一起开夜班车。从北二环德胜门一路向北,和西二旗、西三旗擦肩,抵达回龙观。
一头是不眠不休的市中心,另一头是《感觉身体被掏空》里唱的睡城。20多公里的距离,张凯每天凌晨往返1.5次。
车上的乘客,大多是“带着家伙的”。有提着水桶抹布的洗车工,更多的是带着折叠车的代驾司机。人和设备一起挤在车厢里,途经酒吧、餐馆和夜市。
夜班车发车间隔长,错过一班意味着多等30分钟。时间长了,公交司机和代驾司机形成了默契。公交方向盘左打,即将出站,先侧过车身,看一眼后视镜,如果有灯光闪烁,就多等两分钟——等后面的代驾司机赶过来。都是都市夜行人。
留意“夜间经济”运转良好的城市,香港、伦敦早已有了越过凌晨的公共交通,纽约作为“不夜城”,城市轨道24小时运转。最近,北京公交发布通知,在既有36条夜间线路中,25条缩短发车间隔,并新开7条夜间接驳公交,沟通地铁和住宅小区,方便回龙观、天通苑地区市民夜间出行。
一同为夜间出行提供保障的还有地铁。7月19日起,1、2号线在每周五六延长运营时间,1号线延长60余分钟,2号线延长81到95分钟,延长运营期间发车间隔为10分钟。
地铁列检员最先感知到变化。2号线的维修中心有4个日检班组,每个班组8人,白班从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五点半,夜班从下午五点半到早上八点半,昼夜不停,365天轮转。
维修中心的工作人员正在对地铁进行检查。新京报记者王双兴摄
每逢周五周六,10列地铁将在凌晨1点30分左右陆陆续续回库,750伏的高压电切断后,两名工作人员到列检库门口接车。
每列地铁120米长,由6节车厢、10万多个零部件组成。列车广播、空调是否运行良好,车辆部件是否松动、磨损,需要一位检修人员绕行车辆一周,另一位进入车厢底部,从前至后检查。
全部的检修工作完成,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凌晨3点多,距离清晨首班车的启动不足2小时了,忙完接车检修的8位员工,紧接着要开始着手送车准备了。
以往,末班车不到夜里12点钟便全部回库了。完成检修工作,1点半左右,距离3点多准备送车,还有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检修人员可以“喝点水,抽根烟,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下”。维修中心的值班室正中,放了一张长方形大桌子,每边趴俩人,8个人正好。但如今,赶上周五周六的地铁延长运行,它除了放茶杯,基本派不上用场。
维修中心的值班室放了一张长方形大桌子,平时工作人员可以趴在桌上休息,但在地铁延长运行时,它往往派不上用场。新京报记者王双兴摄
从上世纪80年代开通运营以来,地铁2号线沿着古城墙的痕迹,跑了三四十年。比起蔓延到城市四五环的地铁线路,见证了现代化的车轮一点点从郊区荒凉的土地碾过,2号线守着最古老的北京城,日新月异的感觉降低许多。不过,它还是记录了维修中心门口的臭水沟变成了绿化带,崇文门的菜市场上长出了新世界百货,破破烂烂的东直门变得越来越齐整,现代化的商场、企业丛生。
如今,这张蔓延在北京地下的庞大而细密的地铁网,比普通人的想象更复杂,有井然有序的运行,也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严密。延长运行时间后,除了列检员开始“连轴转”,其他岗位也紧跟着调整。供电分公司开始制定新的巡视、维修计划,通号分公司正在做设备故障演练,线路分公司把7到8千米的巡检区段调整到3.5到4千米,科技发展公司要确保延长运营期间自动售检票等设备运行正常……
2号线的工作人员常说,这条线任务多,遇到特殊节日和活动庆典,增加发车数量、延长运行时间都很常见。这位47岁的老员工可以一点儿不卡壳地列举:过了元旦是春运,春运之后有两会,清明假期和五一假期时隔不长,紧接着暑月、防汛、十月一,马不停蹄。不过,几十年来,临时的变化虽多,像这次的每周五六都延长运行的长效改变,还是第一次。
太平湖维修中心,地铁2号线的列检库。新京报记者王双兴摄
夜间经济慢慢“养”
前门附近的阿里山广场也新开了夜市,小龙虾、炒花甲热气腾腾地出现在帐篷底下,广场一侧的舞台偶尔会有演出。
夜晚十点多,广场上只剩三四桌消费者了,东北口音的服务员穿着围裙站在一角,她说,再过一个小时,基本就没什么人了。但夜市依然要开到夜间12点。
从读书到工作,在日本生活了七八年的年轻人小顾,回国后留在了北京,最近正在参与中骏世界城“深夜食堂”的筹备。在他眼里,同样是亚洲城市的东京,夜生活的丰富程度远超过北京。
夜晚,茶余饭后,年轻人聚集在居酒屋,度过长夜。最后一班电车出现在零点之后,往往迎来大批量的乘客,因为它的存在,人们知道“回得去家”,得以安然消遣娱乐。
而且,因为消费观念、工作属性、社会福利等方面的差异,日本人很少有“攒钱”的习惯,它隐约增加着人们消费的欲望和底气。
小顾看好最近实施的“夜间经济”,也清楚消费习惯和生活习惯的改变很难一蹴而就,“夜间经济”的市场,还要慢慢“养”起来。
“夜间经济13条”出台至今,一个多月时间很快过去了,有人觉得尚未感知到政策的东风,有人为宵夜有了新去处而欣喜,也有人在深夜寻找属于自己的食堂。
北京夜幕降临后,从餐饮、保健到文化、旅行,多元化消费渐次入场,政府在“夜间经济”中扮演的角色也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人们聚焦午夜市场的规范和管理,也观望和等待新的蓝海。
8月9号,地铁延长运行的第4个周五,穿白衬衣的中年人夹着公文包,边跑边问:“1号线快要没车了吧?”工作人员回应:“有,今天延长。”
西直门地铁站。0点29分,轰隆隆声由远及近,2号线的地铁末班车进站了。
夜晚,地铁陆续回到列检库。新京报记者王双兴摄
乘客不多,带着红帽子的乘务员手里捏了一个小魔方,从车头走到车尾,只路过不足10位乘客。穿牛仔裤的女孩子对着手机笑,扶着行李箱的中年男人对着线路图发呆,穿黑衣服的男生正在玩手机游戏,有白发的夫妇边笑边打量空荡荡的车厢……
地铁工作人员说,很多市民还不知道地铁在周五周六延长运行的消息,第一周,延长的时间段只迎来了四五千位乘客,平均每趟车只拉200人。不过,到第二周,这个数字上涨到了七八千。
周末的末班车里,一圈下来需要45分钟,乘客很快便寥寥无几了,空矿泉水瓶随着刹车和启动在车厢里滚来滚去。凌晨1点16分,地铁灯光全部熄灭,末班车驶回列检库。最后一位乘客出站,钻进更深的夜色里。
新京报记者王双兴实习生曾培铭
编辑陈晓舒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