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陕西子长“黑水袭城”致死伤,一洗煤厂长期非法倾倒煤泥
新京报记者连日实地调查发现,所谓“弃渣点”实则是当地一家洗煤厂常年在河道里违法倾倒大量煤泥而成的“煤泥坝”。此外,事故给不少当地居民带来了沉重的财产损失,有被卷入“黑水”的居民进了重症监护室,甚至有人间接失去生命。
8月1日上午,陕西省子长市(县级市)瓦窑堡街道桃树洼村多处街道陷入一片黑色汪洋。奔腾的洪流卷走了街道两旁的汽车,也涌入多家沿街商户之中,令这座黄土高原上的小城一度沦为泽国。
当天下午,子长市委宣传部向新京报记者通报了事故原因:8月1日9时50分许,子长市瓦窑堡街道一洗煤厂2处弃渣点,由于近日连续强降雨形成蓄水池,蓄水池发生滑塌之后,蓄水流入下游一个鱼塘,造成鱼塘溢流,水流又涌入了洗煤厂,后沿沟道进入当地秀延河。
新京报记者查阅地图看到,秀延河的支流——桃树洼沟自西向东横贯子长市,其南岸为桃树洼村。弃渣点地处河流上游,8月1日上午,掺杂着煤灰的黑色水流顺流而下涌入桃树洼村,造成洪灾,在秀延河上的桃树洼桥附近汇入河道。
子长市宣传部表示,事故造成部分车辆受损,未造成人员伤亡。
事故发生后,新京报记者连日实地调查发现,所谓“弃渣点”实则是当地一家洗煤厂常年在河道里违法倾倒大量煤泥而成的“煤泥坝”。此外,事故给不少当地居民带来了沉重的财产损失,乃至危害生命安全。网上广泛流传的一段视频中全身污泥、已成“黑人”的女子肺部吸入大量污染物,全身多处受伤,进了重症监护室,她的儿子在清理淤积污水时触电身亡。
山洪过后,洗煤厂上游河道淤积的大量煤泥。新京报记者张胜坡摄
黑水袭来
8月1日上午8点多,已经在桃树洼村第三砖厂工作了十几个小时的副厂长张建国(化名)准备交班回家。这时,厂长急匆匆跑过来大喊,上游农家乐老板通知,“坝马上就脱了,赶紧防水”。
第三砖厂位于村里河道——桃树洼沟的东侧,是村民居住区与河道的交界点。
张建国立刻让工人把两台挖掘机开到厂区入口,想用挖掘机阻挡水流。他自己则迅速跑到账房抢救账本,上面记录着所有工人的工作量,“被水冲走跟工人没法儿交代”。
约10分钟后,山洪涌来。“水特别大,都是黑水”,张建国说,两台挖掘机几乎没有起到作用,大水在很短时间内漫进了厂院和厂房,涨到了一米多高,张建国只能夹着账本跑到了厂房里的一处砖堆上。
有泡在水里的工人告诉他,腿有些发麻。张建国这才发现,慌乱中,厂房的电闸忘了关,有可能正在漏电。他赶紧让工人站到了电瓶车上。
“把我们的砖都冲走了,电线杆也冲倒了,水太大了......”回忆起当时的景象,张建国连说了三个“太大”。
黑水席卷砖厂后,沿着桃树洼沟和村道顺势而下,涌进下游街道两旁的民房和商铺。
在网络上流传的多段现场视频中,掺杂着煤泥的洪水涌进子长市的街道,道路、汽车、电线杆都染上了泥泞。一位视频拍摄者站在桃树洼沟大桥上向下拍摄,往日清澈的河道中奔涌着灰黑色的湍流。一旁的路人招呼他快点离开,因为大水已开始漫上桥梁。在下一则从河岸上拍摄的视频中,黑水已从桃树洼沟大桥的边沿倾泻而下,形成一道漆黑的“瀑布”。
洪水涌来时,李强(化名)正在县城一家汽修店上班,“第一反应是拉下店里的卷帘门,自救”,李强说,大水很快就把卷帘门冲坏了,屋里的水也涨到了一尺多高。
一家沿街商铺的店主薛女士告诉新京报记者,当时她和丈夫在店里,水最深时漫至小腿关节处,水里闻起来有股“烧焦的味道”。
薛女士说,大水流到桃树洼桥后开始汇入秀延河河道,约半小时后,逐渐退去。
在张建国的记忆中,这是他生平见过最大的水,甚至超过了2002年7月4日的洪灾——2002年7月4日至5日,子长市受远距离台风影响突发暴雨,24 h降水量达到289. 5 mm,引起山洪爆发,河水泛滥,县城被淹,造成当地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涝,直接经济损失达亿元。
而这次事故事前,子长市也下了暴雨。新京报记者查询天气信息发现,子长气象台7月29日1时45分曾发布暴雨橙色预警信号,预计瓦窑堡街道等区域在3小时内降雨量将达50毫米以上,且降雨可能持续。
一位当地出租车司机告诉新京报记者,事发前,子长已经连下了三天的雨。“大前天(7月29日)晚上下得最厉害,昨天和前天都是阵雨。”他回忆称,7月29日晚上,雨水一度漫过了车轮轮毂中央的车标,“差点把我的车给冲走了。”
8月2日,桃树洼村第三砖厂的工人正在清理厂房的淤泥。新京报记者张胜坡摄
视频中“泥人”进重症监护室,有人间接死亡
在一段广泛流传的视频中,有位浑身污泥的中年女子坐在马路边,俨然已成“黑人”。在另一视角拍摄的视频中,有人指着桃树洼沟大桥上的一辆汽车,大声询问该中年女子:“车里还有没有人?”
这位“泥人”名叫王秀芝(化名),是桃树洼村一家超市的店主。山洪沿街而下时,她正在自家超市门口乘凉,未及闪躲就被卷进了急流。被冲出数百米后,她抓住了桃树洼桥桥头的一根柱子,最终被人救起。
上岸的王秀芝成了不折不扣的“泥人”,并很快被送到了子长市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王秀芝的朋友告诉新京报记者,王秀芝肺部吸入大量污染物,肋骨断了四五根,双腿在急流里被严重划伤,“从膝盖以下都烂了”。
被救上岸的王秀芝(化名)。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事发第二天,王秀芝脱离了生命危险,目前仍留在重症监护室观察。她还不知道,虽然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但更大的厄运降临在自己家人身上。
8月1日下午,王秀芝的儿子常燕斌让姐姐代为照顾母亲,自己回去收拾被黑水洗劫过的超市。
混有煤泥的污水浸满了店面和一旁的起居室,清理起来极为困难。“他一整天都没吃饭”,常燕斌的朋友白兵(化名)告诉新京报记者,第二天中午,自己去帮忙时,常燕斌还在用抽水机清理地面的积水。
白兵到店里约10分钟后,店内电线突然漏电,常燕斌瞬间被电倒,“一动不动”。白兵立即将他送往县医院,半个小时后,医生宣布“抢救无效”。“其实送到医院后,已经没有心跳了”白兵说。
眼下,常燕斌的家人不断奔往医院,哭作一团,没人忍心将这一消息告诉还在重症监护室里的王秀芝。
8月1日,子长市委宣传部通过媒体表示“事故造成部分车辆受损,未造成人员伤亡”,这是截至目前,子长市针对事故伤亡情况发出的唯一一次官方声音。
除了王秀芝的重伤与常燕斌的意外身故,当地居民还遭受了不小的经济损失。有村民院墙被冲倒,还有鱼塘里的鱼被冲出来死掉。
8月2日,一户村民的院墙被冲倒后的场景。新京报记者张胜坡摄
开汽车养护店的薛涛(化名)清点发现,大水过后,自己店里一些没开封的机油已经被冲走,价值六七万的几台机器因为电机紧挨地面,已经被泡坏,通电后无法启动。据他估算,店里的损失起码在10万元以上。
据张建国事后清点,砖厂损失了12台电机,12辆电瓶车,近30万块成品砖,再加上更换电线、清理污水污泥、误工等费用,砖厂累计将损失80万元以上。
紧挨洗煤厂的另一家砖厂的股东告诉新京报记者,他们的砖厂几乎被毁,损失在300万以上。
洗煤厂长期非法堆放废渣
8月1日下午,子长市委宣传部向新京报记者通报了事故原因:8月1日9时50分许,子长市瓦窑堡街道一洗煤厂2处弃渣点,由于近日连续强降雨形成蓄水池,蓄水池发生滑塌之后,蓄水流入下游一个鱼塘,造成鱼塘溢流,水流又涌入了洗煤厂,后沿沟道进入当地秀延河。
官方提及的洗煤厂,指的是位于瓦窑堡街道桃树洼村与后桥村之间的永兴洗煤有限责任公司,天眼查显示,该厂于2005年成立,法人代表为张三对,经营范围为洗煤、原煤销售。
多位当地村民告诉新京报记者,2014年前后,洗煤厂转租给了一位名为栾东明的本地商人,此人在当地颇有实力,是当地一位村干部的亲戚。对此,该名村干部表示,自己与栾东明并不熟悉,已经很长时间没联系过。
王志华(化名)是桃树洼村人,曾在一家煤矿负责过安全生产,后来到永兴洗煤厂对面的一家砖厂工作。多年来,他熟悉了永兴洗煤厂上下游的地貌。
8月3日,王志华告诉新京报记者,永兴洗煤厂位于桃树洼沟的一段常年无水的废弃河道中,其在沿桃树洼沟河道向上游至山顶处,长年累月倾倒煤泥,已经筑成了一座“煤泥坝”。
从这座煤泥坝沿河道向下,还分布着一个黄土堆成的土坝和某农家乐建设的小型水坝(即官方通报中的“鱼塘”)。
王志华说,当日“黑水袭城”,正是由于连日降雨冲毁了本就稀松且越积越高的煤泥坝,混有煤泥的山洪紧接着冲毁了下游的黄土坝,从农家乐的“鱼塘”中溢出,最后从洗煤厂里穿过,冲毁砖厂,涌入河道和村里。
王志华透露,永兴洗煤厂以前只洗原煤,产生的废弃物较少,废弃物在厂区的沉淀池就会被处理掉,其中一部分废渣转送给砖厂制砖。栾东明接手后,租赁了桃树洼村一块60亩的土地,开始扩大生产规模,并由洗原煤转为洗“煤渣”,相当于将过去的废渣当作生产原料使用。此后洗煤厂的废弃物猛增,栾东明开始把废弃物运往上游河道倾倒。
王志华的说法得到了当地多位居民的证实。
王志华说,直到溃坝发生前几天,栾东明仍在派人加固“煤泥坝”,意在扩大倾倒容量,他猜测,“他们已经知道,如果不加固,不断增高的煤泥坝很快就会崩塌。”
8月3日早晨,新京报记者在永兴洗煤厂看到,厂区空无一人,大片空地淹没在煤泥之中,一台传送机泡在水池里。多位居民告诉新京报记者,他们听说栾东明已经被抓。
从山腰俯瞰下的永兴洗煤厂全景。新京报记者张胜坡摄
8月3日,中华全国律师协会环境资源与能源法专业委员会创始委员、环境律师夏军告诉新京报记者,永兴洗煤厂在河道里倾倒废渣的行为首先违反了《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第十三条、第十四条和第十七条中关于固体废物处置的相关规定,其次还涉嫌违反《水法》、《防洪法》、《安全生产法》等法律。
其中,《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第十七条规定,“收集、贮存、运输、利用、处置固体废物的单位和个人,必须采取防扬散、防流失、防渗漏或者其他防止污染环境的措施;不得擅自倾倒、堆放、丢弃、遗撒固体废物。”
8月2日,在永兴洗煤厂内,新京报记者遇到了子长市生态环境局一位前来视察的领导,谈及洗煤厂的“煤泥坝”,该名领导表示,自己是昨天才知道洗煤厂可能存在往河道倾倒煤渣的行为,“我们要是能查到,早就处罚它了。”
他强调,洗煤厂自2005年就已建成,倾倒煤渣“应该是以前(的情况)”。“我敢跟你担保,这不是这几年的问题。”该名领导拒绝透露自己的姓名和职务。
救援与追责
8月1日中午,子长市消防大队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消防队上午接警出动后,首先救助受困群众。8月1日下午,子长市委宣传部的一名工作人员表示,目前现场抢险工作基本完成,正在排查安全隐患,沿途卫生清理、污水拦截、事故调查等工作已展开。
根据当地居民拍摄的视频,当晚七时许,桥上的车辆已被拖走,有工程车辆驶上桥梁进行清理。当晚九时许,桥上停着警车、消防车,清理工作仍在进行当中。
居民也在清理自己被污水“侵袭”过的房屋。8月1日晚上,薛涛和两个朋友先用铁锹把屋里的污水清理到门外,然后用清水把剩余的污泥冲洗到平时修车用的工槽里,再用水泵把工槽里的污水抽干。当天深夜,新京报记者看到,工槽里已经积累了一尺厚的污泥。
另一位店主薛女士表示,大水过后,家里的亲戚朋友都过来帮忙排水,来了40多人,一直到当天晚上六点仍未排尽。
8月2日,新京报记者在现场看到,经过连夜清理,桃树洼村受损最严重的一条街道已经基本恢复,只有走进一些居民的院子、店铺内,才能看到黑水过街留下的痕迹。
8月3日中午,常燕斌的四叔告诉新京报记者,他正在派出所和政府部门的人协商善后事宜,希望尽快“把问题解决了”。
刘志杰(化名)的便利店和常燕斌的超市相隔不远,也在洪水中遭受损失。刘志杰说,事故发生的第二天上午,有政府工作人员来找他统计损失情况。他准备过两天再去咨询,“看看有没有负责赔偿的人”。“不能损害都叫我们受了”,张建国也表示。
薛涛透露,政府让上报损失以来,有街道办的领导提醒他:太贵的设备损失就不要报了。为了不惹麻烦,他“隐瞒”了总计四万多的设备损失。
夏军告诉新京报记者,根据相关法律法规,永兴洗煤厂造成的损失包括了村民财产损失和生态环境损失,政府除了应对其罚款以外,还要责令其恢复原状,居民则有权依法向企业进行索赔。
8月4日下午,新京报记者致电子长市宣传部副部长、县委通讯组组长拓乃章,询问事故调查进展及赔偿方案等问题,对方称需请示领导。截至发稿,未获回复。
当地煤炭业粗放生产、污染环境
地处陕北高原,子长以煤立市。据子长市政府官网介绍,子长市境内煤炭地质储量达28.9亿吨。这一“家底”即使是放在资源丰富的陕北地区也属出众。据《延安市煤炭产业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截至2010年,延安市查明煤炭资源储量56.16亿吨,子长矿区占到了其中的一半。
林立的洗煤厂从侧面印证了子长煤炭业的繁盛。洗煤是煤炭处理的一个重要环节,即通过水流冲洗或机器筛选除去原煤中的杂质,并对煤炭进行分级。子长市一位洗煤厂老板告诉新京报记者,子长约有七八十家洗煤厂。据西安理工大学一篇硕士论文的不完全统计,在延安市“十三五”期间建设的洗选煤项目中,有大约七成集中在子长市。
然而,子长的煤炭产业一直处于较为初级的状态。子长市普查办公室的李保华于2018年发表文章称,子长“长期以来一直以粗放的小煤窑生产经营方式,以卖原煤为主,基本没有形成产业链。”
有公开数据可以佐证,2018年,子长的工业产值中,近六成是靠销售中煤、煤泥、矸石等贡献的。
具体到洗煤厂的经营中,“粗放”体现在废弃物的处理上。上述洗煤厂老板表示,前些年子长市有很多洗煤厂露天堆放煤渣,往河道里倾倒煤泥。但随着近几年环保严查,往河道里倒煤泥的情况“一般没有”了,废弃物需要经过环保处理才能堆放,堆放到一定程度后,回填到土沟里,上面还要铺一米多厚的土。
中国地质大学和原国土资源部土地整治重点实验室的一篇论文显示,在黄土高原地区,与油库、污水处理厂、储煤仓、矸石电厂等煤矿工业场地相比,洗煤厂对土壤的重金属污染程度最高。
2016年,当地人杨守拙(化名)分别向县环保局、镇政府、中央环保督察组驻陕西站举报,永兴洗煤厂租赁村里的60亩土地后,在上面堆放大量煤渣、煤泥,未采取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认为其将会污染地下水源,威胁子孙后代。
杨守拙说,当时县环保部门的工作人员告诉他,需要发动更多村民来举报。他们寄往镇政府和环保督察组的举报信则杳无音讯
面对以煤为生的粗放发展模式,子长市政府也在寻求转变。在2018年统计公报中,子长市政府提出了“扩煤、稳油、增气、兴电、促转化”的发展思路。一方面,继续扩大原煤生产,另一方面,希望转化其他相关产业。
新京报记者查询发现,子长市目前有多个风电、煤电项目在筹划建设当中。而在子长市政府官网公布的2018年十大重点建设项目中,有两座煤矿建设项目,一座40万吨/年的甲醇项目,以及一座占地10万亩的苹果基地建设项目。
8月2日、3日,在当地村民的指引下,新京报记者两次试图前往“煤泥坝”,但山洪过后,大量煤泥已将道路完全封死。记者沿另一条山路来到永兴洗煤厂上游的山腰处,俯瞰可见,河道中煤泥遍布,显然非“一日之功”。
在采访最后,杨守拙向新京报记者表示,举报无果后,自己就“慢慢心凉了”。因此,虽然后来他知道洗煤厂往河道倾倒“煤泥”,也没有再举报过。
杨守拙认为,此次“黑水袭城”“不叫自然灾害,是自然因素叠加人祸导致的结果”。
新京报记者张胜坡海阳实习生徐银鸿刘思圆
编辑王婧祎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