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岛:“差生”们给基层经济做出伟大贡献

日期:07-20
差生初中生

原标题:[解局]“差生”的世界

山东五莲县二中老师杨守梅对两个逃课的学生,用课本抽打的方式进行惩罚,遭到家长投诉。7月2日,当地教育部门决定,解聘该教师,并将其列入社会信用“黑名单”。

这几个事件处理结果不同,争议也很大,但也有一些共性:多发生在基层,多针对所谓的“差生”。

看到这些新闻的时候,岛叔刚刚带领北京外国语大学“歆语工程”暑期实践团,完成对云南省鹤庆县为期10天调研工作。

岛叔切身体会到:这些“同”与“不同”恰恰反映了当前中国基层教育深刻复杂的矛盾。

侠客岛:“差生”们给基层经济做出伟大贡献

“差生”

在中国的多数地方,人们谈到教育,最爱谈论的都是光耀门楣的高考状元,比较的都是高中的一本上线率。

可是,在一个典型的中国县域里,高中已是教育的“塔尖”。在鹤庆,多数乡镇初中的毕业生,能够考入普通高中的不到三分之一,最后能够考上一本大学的学生更是凤毛麟角。

所以,如果按照高考结果来划分“好生”和“差生”的话,乡镇乃至偏远地区县城的初中是一个“差生”占绝大多数的世界。像杨守梅老师这样的县域初中教师,正是在这样的世界中工作。

但是,这些考不上大学的“差生”远比我们以为的更重要。县域的“差生”们初中毕业以后,如果不进入职高、技校,就只有两条路:外出打工、回家务农。

留乡务农又苦又穷,属于最老实巴交的“差生”。真正的“熊孩子”往往去寻找“来钱快”的行当。这些行当在乡村属于稀缺资源,常常掌握在上一代“熊孩子”手中。这构成了乡村黑恶势力的基础。这是不好的一面。

好的一面是,正是这些“差生”们给基层经济做出了伟大的贡献。中国县域的年轻人正是由这些毕业留乡和打工后回流的初中生、职高生组成。这些人多数是普通的农民、手工业者和小商户。

他们在高考的指挥棒中被算作“差生”,但从中国数千年的乡村历史来看,已经是能书会写的“知识分子”。他们构成了过去几十年中国乡村快速脱贫和发展的人力基础。

脱贫之后,乡村的进一步振兴更要以人为基。在只有三万人口的鹤庆县城周边,云南铝业所牵头投资的工业产业园已经初步投产。完整产业链建成以后将产生2万个就业岗位。

在鹤庆县以制作银器闻名的新华村,新兴的交通和物流网络让“小锤敲过一千年“的工匠们近年来快速致富。但这些初中毕业就学徒做工的银匠,既缺乏设计能力,也无法控制销售网络。他们一边过上小康生活,一边又“小富即安”。

在更广阔的农村,山区农民种出的品质卓越的水果、药材等经济作物更便利地走入广阔的市场,他们不再只是种粮卖粮,而是赚钱买粮。很多农民初步脱贫,赌博、吸毒和离婚的现象却在增加。

在“一个都不能少”的九年义务教育之下,乡村社会的大变迁都微缩县域学校的小舞台上。而在过去和可以预见的将来,乡村初中的多数学生还会是考不上大学的“差生”。矛盾和希望都压在县域基层教育中。可以说,“差生”好,则乡村兴。

(注:调研中拍摄的照片,并不意味着图中是本文讨论的“差生”)

(注:调研中拍摄的照片,并不意味着图中是本文讨论的“差生”)

褪色的光环

“差生”为主的县域学校是什么样的?调研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乡村的脱贫和初步致富让乡镇学校的教育陷入更复杂的矛盾中。

乡镇的老师们仍然像过去一样,希望给村庄培养更多的大学生。老师们自己的子女多数也都考进了大学。在班级里排名靠前的学生被老师们当作自家孩子般暗自比较较劲。

对于多数没有考学希望的学生,老师们的感情很复杂,甚至受到了尊严的冲击。在访谈中,不只一位校长和老师告诉我们,学生初中毕业打工,比大学生工资高。

在新华村,当地乡村经济的样板村,一个小银匠出师以后就能拿每月七八千元的收入,熟练以后月收入就能上万,自己开店更不必说。村里家家的房屋半厂半宅,富贵大气,让人羡慕。

有个女生初中没毕业,就嫁到了新华村。不完成义务教育是非法的,早婚也是非法的。班主任老师只能不断去家访要求女生回校。可学生的回答是:老师,我不想读书了。我在家里做工比你工资高。

侠客岛:“差生”们给基层经济做出伟大贡献

根据我们的调研,乡村教师的收入在国家的扶持下在当地也不算低。但问题是,乡村的发展,让其他行业的人过上了更好的物质生活。教师、公务员(一般在县域里代表着高学历的职业)不再是农村孩子唯一想要成为的人。教师的权威事实上在下降。

多元化的、富裕的乡村,正是我们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想要的乡村;重视教育、为好学生而自豪的老师,还是我们记忆中育我们成才的老师。两者出现的矛盾是乡村社会利益格局变化引发的结果。

乡村教师的努力

面对绝大多数有“退路”、有“自信”的差生,坚守传统教育思维的基层教师们,在做什么样的努力?

一名参与志愿服务西部计划,来到鹤庆县支教已经一年大学生说,她一来到当地,就认识到了乡村学生学习动力不足的问题。

于是,她列出了自己班上最学不进去的19个学生,尝试用“爱的教育”,跟每个学生谈人生、谈理想。送他们小奖品。改变教学的形式,自己精心准备生动的教辅资料。

但至少在表面上,一年的时间里,这样的努力收效甚微。用她的原话说,不少学生就像“没有缝隙”的人。他们不愿意说话,也不听不进去老师说的话。

有学生屡次打架斗殴,学校叫家长来,母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直说自己管不了孩子。孩子的父亲从打工地赶回来,见了孩子就说,扫黑除恶怎么没有把你抓进去。

这是一个普遍现象:和一线城市家庭的教育投入过剩相反,乡村家庭的教育能力却几乎为零,所有的责任都压在了学校和老师身上。

(注:调研中拍摄的照片,并不意味着图中是本文讨论的“差生”)

(注:调研中拍摄的照片,并不意味着图中是本文讨论的“差生”)

这名支教老师后来也开始严厉地管教学生。会拿学生最在乎的事情在言语上刺激他。有时会拿教鞭轻轻打学生的手心。这样的情景发生在学生迟到、旷课、打架的日常生活中。

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优秀大学生,她知道言语刺激、轻打手心,都是体罚的一种。她说她在工作中,经常和另一名老师相拥而泣。她觉得自己正在变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

在调研的学校中,都存在各种大城市人眼中难以接受的各种严苛“土规”:周末结束返校进校门时要打开书包“安检”,重点是检查香烟和斗殴工具;白天学生宿舍严格锁闭,学生只能在教室、操场等公共区域午休,防止打牌、斗殴;学生吃饭时,老师端着饭碗边吃边在食堂游走巡视。

在调研中,一位教导主任曾经指着一位在学生中间巡走的女老师对岛叔说:那是我们最好的老师,学生都怕她。

“差生”的快乐

在我们对学生的调研中,还得到另一种复杂的感触。李莹是调研团里的“小甜甜”,脸上总是带着礼貌地微笑。可是在第一天对学生的访谈结束后,她却闷闷不乐,心里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李莹遇到的访谈对象是一个初一的小男生。从观感上讲,她喜欢这个小男生,帅气、礼貌、单纯,有超出同龄人的成熟气质。多数学生都羞涩不愿意开口,可是这个男生却跟她侃侃而谈。

但这个学生讲出的故事却让李莹震惊。这个学生是学校里面的孩子王。在乡村学校里,也就等同于是“差生王”。他带着学生打架闹事,惹出很多祸端。

李莹问他:你惹了事不害怕吗?这孩子说,不怕,我家里人厉害。据他说,他的爷爷和父亲就是乡里“厉害“的人,有很多普通农民无法染指的“产业”。

现在正是敏感时期,一个孩子的话不足为凭。请岛友们也不要多做联想。岛叔想说的是,在调研中,“差生”们给我们的感觉非常复杂。

经过几天的熟悉,当地的孩子们已经调研的大学生们当作朋友。他们私下给我们的学生写了一百多封信。在临别的当晚,上百个孩子涌到我们的备课室门口向我们告别。他们还是淳朴而羞涩,很多人只是扑到大学生老师们的耳边说悄悄话,静静地抹着眼泪。

这时候岛叔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她也流了泪,却挺着胸脯大声地跟我们对话。她跟岛叔说:你以后还要带他们来。

岛叔跟她开玩笑:一定。只要有钱就来。这次他们来,除去路费,每个人只有100块钱“零花钱”。

这个孩子毫不思索、艳惊四座地说:那你们怎么不找我?

我们全都大笑起来。学生告诉岛叔,这孩子就是某村“一姐”。这样的孩子,成绩不好,行为也需要规范。但他们大气、自信、仗义,让岛叔禁不住地发生喜欢。

更好的“差生”

中国乡村的脱贫,是城市里制定政策的“大学生”和乡村勤奋致富的“初中生”共同努力的结果。问题是,我们的县域教育,除了要产出更多的“大学生”,如何能够培养更好的“初中生”?

鼓励职业教育是解决此问题切实可行的方法。在这方面,德国等发达国家已经有了成熟的经验和方案,而我国在体系建设、制度标准、配套政策等方面,改革的步子依然走的不快。

今年2月,国务院印发的《国家职业教育改革实施方案》首次提出了一个具体指标:到2022年,职业院校教学条件基本达标,一大批普通本科高等学校向应用型转变,建设50所高水平高等职业学校和150个骨干专业(群)。

侠客岛:“差生”们给基层经济做出伟大贡献

这首先需要人们在思想观念上发生转变,可以从在基层教育中调整高考这根指挥棒做起。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大学生不是唯一的人才,这个方针近年来已经在推进普及。

在鹤庆县所在的大理州的一份文件中,我们看到了“不唯高中论”的明文要求。其中的重点是,让更多的学生在九年义务教育结束后,灵活自由地选择职业教育深造。

“指挥棒”变了以后,县域初中的教学也有了更多调整的空间。义务教育作为基础教育的属性不会改变,也不能像职高那样专业化。但既然要考虑到就业和职业教育深造,初中的教学就需要为未来学生的分流做出准备。

例如,高考不考的“副课”,如音乐、美术、体育、地理等,对于就业和职业教育却有特殊的地位。新华村的小银匠,如果在初中受到更多美术教育的熏陶,就更有可能从工匠成为“大师”。

侠客岛:“差生”们给基层经济做出伟大贡献

对于走向就业的初中生来说,重视“德育”的养成教育更显重要。历史、劳动、思想品德等课应该赋予不同学生不同的重点和形式。比如,让不能在文化课中获得成就感的“差生”,在素质养成教育和劳动实践中获得成就感。

乡村教师们已经在实验这样的形式。在我们调研的一所中学,学校内专门开辟了菜地,让学生自己学习种菜。可是老师们在高考指挥棒之下,并不能把精力放在劳动课上,学生在短暂新鲜感之后,菜园子也就半途而废。

这需要从体制层面针对部分学生打破“主课”和“副课”的区别,提升副课老师的话语权,多元的选择才不会成为学生懒散和逃避的理由。所有课程的教育,都应该成为自主选择和严格要求的结合体。

“变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的那位老师告诉我们,她发现“差生”也可以在学校中得到成长。有一次她“惩罚”上课不听讲的差生去为全班倒掉垃圾,那位学生竟非常开心地做了,还得到了老师的表扬。也许是因为他不用再上课了,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做对了一件事。

当让学生倒垃圾不再被视作是一种“体罚”,当那些在小纸条上写下他们想打工、做厨师、当篮球明星的孩子不再被视作不爱学习的“熊孩子”,“严师”也会让学生感受到更多教育之爱。

更重要的是,我们这样才可以为乡村振兴留下更多的人口、培养更好的人才。

文/周鑫宇(北京外国语大学公共外交研究中心副主任、秘书长)

责任编辑:吴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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