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领航鲸“丫丫”的致命搁浅
“丫丫”刚进入网箱的时候,已经处于失去方向的状态。它横冲直撞,身上被牡蛎刮出好几处伤痕。
2019年6月10日,海南三亚,工作人员将“丫丫”的遗体包裹起来。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6月6日晚,海南三亚崖州湾,一头长约3米、体重超过500公斤的领航鲸在这里搁浅,被附近渔民和边防人员送归大海后,这头“迷航”的领航鲸在周边海域徘徊多时,再次搁浅。
被发现时,因身体受伤,它已无法在水中保持平衡。第二天下午,这头雌性领航鲸被运往中国科学院深海工程与科学研究所(以下简称“深海所”)进行观察救治,工作人员为它取名“丫丫”。他们说,它就像个“找不到家的小丫头”,“丫”字也正好与三亚的“亚”是谐音。
从白天到黑夜,救助和陪护从未间断,俱乐部里的潜水爱好者、休息的海军战士,纷纷加入救护行列。
三天内,“丫丫”有过短暂的好转,它退了烧,也曾自主下潜,现场响起掌声和欢呼。但随后有人发现了异常,“它为什么一直侧身呢?”
6月10日5点50分,“丫丫”停止了呼吸。历时60余小时、100多人参与的救援行动,最终也没能挽留住它的生命。
志愿者救护群里,一条最不愿被听到的消息弹了出来——“感谢所有参与的人,值班取消。”
6月10日凌晨,“丫丫”的离开的瞬间。受访者供图
水中人墙
目睹这一切的蒲冰梅心如刀割。作为蓝丝带海洋保护协会秘书长,她在深海所的鲸豚救护平台守了三天,眼睁睁地看着“丫丫”离去。“我不是没有遇到过死亡,不是没想过它会死亡,但此刻的悲伤依旧无法言说。”
“丫丫”搁浅后,蓝丝带曾对外发布志愿者招募信息,建立微信志愿者救护群。报名者有80多名。
救援人员兵分三路,一路不停地为领航鲸浇水保持皮肤湿润;一路观察帆船港码头地形,研究运输方案;第三路派出专业潜水员到深海所的网箱考察环境。
“丫丫”的和潜水员在深海所的网箱里。受访者供图
三亚鲸豚救护队负责人李海勤是“第三梯队”的成员之一。6月7日下午5点,他便赶到崖州湾,当时深海所的工作人员正在商议救助方案,李海勤和团队被分配到任务:赶往深海所的网箱进行实地考察。
考察发现,网箱长期浸泡在海水里,有很多牡蛎附着。李海勤说,牡蛎壳坚硬锋利,“一刮就是一道口子。”
6月7日晚10点左右,领航鲸先是从陆地被安全运送至帆船港,再按照计划,通过海运送达深海所门前的救护网箱中。
李海勤回忆,刚进入网箱的时候,“丫丫”横冲直撞,身上被牡蛎刮出好几处伤痕。
为保护“丫丫”,潜水员立即对领航鲸进行了方向上的控制和引导,前后左右各一名,围在领航鲸周围,组成“人墙”,将其与网箱隔离开来。一旦鲸鱼游到边缘处,潜水员会立即用双手推动帮助其转向。
6月8日,救援人员还在网箱内重新布下约400平方米的隔离网,避免“丫丫”被牡蛎刮伤。但“人墙”从始至终并未撤离。
2019年6月8日,海南三亚,潜水员守护失去方向感的领航鲸,用身体、手防止领航鲸撞网。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24小时陪护
受伤后的“丫丫”不再灵活,它身体僵硬,在水中无法转弯,也很难躲避障碍物。它的皮肤有好几处晒伤,表皮开始干枯脱落,背鳍尤为严重。尾鳍和侧鳍则因为救援和搬运,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擦伤,原本光滑的黑色皮肤上多了一条条白道和红色伤痕。
第一晚,海昌海洋公园医疗救护团队为它测试体温,正常情况下,领航鲸的体温和人体近似,但测量结果显示,“丫丫”的体温高达39.1摄氏度。
医疗人员为其注射了消炎药,并补充了营养液。得到紧急医疗救护后,领航鲸的状态慢慢稳定下来。
蒲冰梅看到,“丫丫”由最初只要独立游动就会侧翻,变成了可以平稳前行,呼吸也从最初的8至9秒一次变成16秒一次,越来越均匀、舒缓。
为了防止“丫丫”呼吸系统进水溺亡,潜水员采取轮班制,24小时陪伴,以确保“丫丫”气孔不被海水灌入。同时,在两侧帮扶,防止侧翻。
2019年6月8日,海南三亚,潜水员用身体当“人墙”挡住领航鲸,避免它撞到硬物。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救援人员还为“丫丫”注射生理盐水和葡萄糖防止它脱水。但“注射”这件事,对鲸鱼来说是个艰难的过程。由于身上脂肪太多,潜水员只能从尾鳍和背鳍入手。找到血管之后,再将针管扎入其中,先抽取血样以供检测,随后连接装有生理盐水和葡萄糖的药瓶,药物抽取完成后拔出,再推进血管。
一瓶500毫升的生理盐水,足足用了三个小时才导入到“丫丫”体内,这样的剂量对于领航鲸来说,显然无法起到太大的作用。6月9日,救援人员决定更换为口腔灌食的方式。
完成“灌食”,需要至少10人辅助工作。水下5名潜水员——两人负责掰下颚,两人在两侧保持其身体平衡,还有一个人要在后面顶住它的尾鳍,避免因灌食动作导致其身体失去控制。同时水上也有5人——两人负责掰“丫丫”的上颚,一人插管,两人灌食鱿鱼浆和淡水。
医护人员及潜水员正在对“丫丫”的进行灌食,两人负责掰“丫丫”的的上颚,一人插管,另外两人灌食鱿鱼浆和淡水。受访者供图
“从搁浅之后,“丫丫”至少两天没有进食。”李海勤留意到,第二次搁浅时“丫丫”的状态非常糟糕,眼睛和嘴巴都是紧闭着的,只有在灌食时才被强行打开过一次。
医疗群里,人们不断讨论着“丫丫”的身体状况,实时播报输液与补水计划。医疗团队24小时为“丫丫”注射水分、监测体温、心率、呼吸间隔时间等指标,“丫丫”的血液样本、粪便样本、胃液样本也都进行了专门检测。
而志愿者救护群里,则不断发布着值班人员信息,“今晚6:00—12:00值班人员……晚班4人晚7点在半山半岛帆船港码头集合,到达以后与深海所联系上船。”
回不去的海洋
志愿者杨雄值班时间为6月9日下午6点至次日早上6点。
来之前,杨雄通过别人的朋友圈得知,“丫丫”已经开始进食,并且能够缓慢游动,他以为这是进入恢复状态的预兆。但现场,两名国外救护人员的对话却让他难以平静。
“当时浮台上的人问‘丫丫’的身体状况如何,水下的人回答可能快不行了,上面的人紧接着问大概还有多久”。水下传来一句“Maybe tonight”。
6月9日下午,检测报告显示“丫丫”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具体情况包括脏器受损、电解质紊乱、血钠过高、血糖过低,血钾过高导致心脏无法负荷,动物活力很差。
6月10日凌晨,当医疗团队再次给“丫丫”进行用药、补水、输液等治疗操作时,“丫丫”口吐胃液,连带未消化的食物一并吐出,最终于5:50停止呼吸。
医疗团队正在给“丫丫”的输液。受访者供图
“丫丫”被宣告死亡的时候,李海勤正在买早点,准备去跟前一晚值班的潜水员换班。得知消息的那一瞬间,李海勤很难受,“我们已经从海昌医疗救护团队那里借好了便携式胃镜、便携式B超机,做好了长期陪护的准备。”
中午11:40,参与救护的志愿者们纷纷赶到网箱浮台,来送最后一程。4名潜水员潜入海中用薄毛毯包裹住鲸鱼全身以免蹭破表皮,再用帆布外包将其拖上浮台,随后转送至冷库。
杨雄在网上写下送别的话,“你在深蓝色的大海里,披上绿色的网眼礼服,伴着荧光草的闪闪,静静地躺了下来......你没有真的离开。”
2019年6月10日,海南三亚,工作人员将领航鲸“丫丫”的的遗体送上货车准备进行善后处理。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搁浅原因待解
“丫丫”为何搁浅?李海勤表示,只有在解剖之后才会有详细的报告,“可能的原因太多了,有可能是生病、摄入有害物质、噪音等等。”
现实中,鲸鱼搁浅并不少见。2018年11月,145头领航鲸在新西兰南岛南部边远海岸搁浅。死亡数量过半后,新西兰环保部考虑到事发地点遥远,人力机械难以到达,认为剩下的一半鲸鱼生还希望渺茫,不得已作出了安乐死的决定。
2019年6月9日,海南三亚,中科院深海所海上鲸豚救护平台内,三亚志愿者在救助搁浅领航鲸。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时间再向前推一个世纪,新西兰还曾发生过上千头鲸搁浅死亡的事件。有资料显示,一旦鲸鱼搁浅在海滩上,胸壁就不再受到水的浮力支撑,身体承受不了自己的体重,骨头便会折断,内脏随之破裂。此外,死亡原因还有体温升高造成脱水等。
动物科普作者苏澄宇认为,鲸鱼搁浅的原因可以归纳为自然和人为两大类。其中,自然原因可以分为疾病、迷途、回声系统故障和跟随群体这四小类。
受伤或是生病无法在海中正常活动,都有可能造成搁浅;“迷途”则是指鲸鱼因追逐鱼群或其他原因进入到不熟悉的区域,迷路无法找到出口;回声定位系统故障则与鲸鱼本身的身体结构分不开,有时会因寄生虫感染或受伤等其他原因导致听觉系统受损,无法判断方向而搁浅;还有一种情况更常见于鲸鱼集体搁浅事件,由于领航鲸的社会结构较为稳定,如果领队的领航鲸生病上岸,整群领航鲸会跟着一起上岸。
人为原因则包括渔业混获、海洋废弃物影响、军事声纳干扰和船只撞击等。有时搁浅的原因并非一种,而是上述多种因素叠加造成。
苏澄宇表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大多数搁浅都会造成大量鲸鱼死亡,但对整个物种数量并不会构成威胁。”
6月10日,经多方商定后,领航鲸“丫丫”的遗体被送往三亚市内某冻库,由深海所鲸豚研究和救护团队进行解剖,以用于基础研究、制作骨骼和皮肤标本,计划陈列在三亚中科院深海所鲸吞标本展示平台。
不久的将来,曾经被人类努力营救过的“丫丫”将以另一种形式与人们见面。
文新京报祖一飞实习生郭慧敏付蕾
编辑陈晓舒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