涞源古长城的孤独守望者 月薪百元的不惑人生

日期:05-27
李勇涞源长城

原标题:涞源古长城的孤独守望者月薪百元的不惑人生

虽然每个月固定收入只有100元,但是李勇仍想守护家乡的长城直到人生落幕

新京报讯(记者田杰雄)李勇今年41岁,每个月的固定收入只有100元,这是他作为长城守护员的“工资”。这份工作,需要他每个月爬过野山和城墙,沿着绵延15公里的河北涞源四百年古长城,往返两三次。野长城路途崎岖,李勇每次巡视需要用上两天时间。随着山坳里的居民因为政府扶贫政策搬到县城,李勇成了所在村落里的唯一居民,除了从远方打来的电话,李勇说自己在一天里几乎无话可说,闷了在山脊上喊两嗓子,回应他的只有群山间的风声。在上一任守护员父亲眼里,守长城这件事儿并不需要“接班儿”一说,而李勇执意留下。他说,每个人想要的生活并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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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着坚毅的步伐,李勇走向另一个垛口。新京报记者王颖摄

放弃新房守长城抢出200块长城砖

李勇是河北省涞源县唐子沟村的最后一位正式居民,过了不惑之年,李勇真的不再困惑,他说,自己不打算离开故乡了,哪怕故乡已没有乡亲。

2017年,唐子沟的村民因为涞源县的扶贫政策,集体搬到了县城内的楼房,每户人家都已按照人均25平方米的住房面积分配新房。曾经的家园在老房子全部拆除完后,也将完全复垦。当年李勇自己给县里写申请,说愿意放弃县城内的新房,继续守在老村里,替老父亲巡守环抱家乡的“乌字号”长城。河北涞源县境内的明长城蜿蜒盘旋百余公里,分为六个段落,乌龙沟长城是其中之一,也是其精华所在,李勇父子所守的这段长城,则是乌龙沟长城中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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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勇收集的刻有乌字号的长城砖。新京报记者王颖摄

李勇的手掌很厚,掌骨关节的部分有点突出,手一摊开能看到上面青黄色的厚茧,李勇说这是这两年搬砖搬的。这是除了每月外出登山巡守长城的那几天,李勇目前做的最多的事。

那些几十年前被村民挪用盖房的长城砖,如今荒废在村落中的老屋里,如果不趁机清理出来,那么不久后老屋会被填埋,从此永不见天日。想到这些,李勇感到很心疼。

新京报乡村频道记者5月中旬前去看他,李勇给记者展示了他从村落中收集到的长城砖已经超过200块。小黄岭、郑家安、唐子沟……砖从哪里捡来的,李勇都会用石灰在城砖上写下唐子沟村下辖各个自然村的地名。200多块砖被分成几摞,每一摞都有将近一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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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勇平时收集的200多块长城砖。新京报记者王颖摄

城砖的大小通常不会超过半个枕头,说话间,李勇会随手抄起一块来,捧着砖跟记者比划。他讲到因为村落太靠近长城,几十年前还没有长城保护概念的时候,老百姓家里盖房没砖,免不了起了去长城搬砖盖房的心思,“农村的石头房,转角处不好垒,村民眼里,用长城砖来码墙角再好不过。我看了周围几个搬迁后的村子,感觉现在捡回来的,只有丢失总数的十分之一”。记者随后也试着用双手搬起一块长城砖,使了一把劲,感觉到了它的重量。这些老砖,像自身400年的历史那么厚重,它们从明万历年间被烧制出来,一直沉默无声。

李勇抢救长城砖,并不能获得任何报酬,甚至,他放弃县城新房接替父亲巡守长城的这个工作,每个月的补贴也只有100元。李勇的父亲,从1988年到2003年之间,更没因为巡守长城拿过一分钱报酬,“2003年以后,乡里每年才会给些补贴。”而这份补贴,也不过每年300元。四年前,才上调至每月100元。

没有别的收入了吗?李勇用手指了指一个方向,说自己还种了一些玉米,加上眼前这座刚刚翻建没几年的农家院,生活不成问题。

这座在李勇家旧址上翻建的新家,是几年前在长城保护协会和长城爱好者帮助下建成的。在电子地图上,这里定位命名为长城乌字号保护站,楼上楼下共有9间客房,最西侧还有由两间房组成的长城资料陈列馆。由于乌字号长城是“野长城”,并非成熟的景点,虽说是客栈,却鲜有人来。偶尔有长城协会的老师带着几位朋友落脚光顾,这些都被李勇看作是老师们的变相支持,“他们总是会变着法子想支援我一些钱,觉得一个人在山里不容易。但我也会和他们讲,自己的生活真的没问题”。

不惑之年以前,李勇也曾去看过外面的世界,他当过代课老师,也当过钢厂工人,看着父亲一天天年老,最终又回到了这个闭塞的山村。在父亲眼里,守长城这件事儿从没有“接班儿”一说,而李勇执意留下。他说,每个人想要的生活并不一样。

老长城保留万历年原貌父子接力守护

河北涞源县境内,明长城蜿蜒盘旋百余公里,分为六个段落,乌龙沟长城是其精华所在,李勇父子所守的这段长城,正是乌龙沟长城最美的一段。

长城与层峦叠嶂的高山相互映衬,当盛夏的绿意渲染到漫山遍野,此时的乌龙沟“青山似海,边墙如龙”。与人们所熟知的旅游景点不同,万历年间建起的乌龙沟长城,迄今为止未经任何人工修复,李勇说这里保存的是万历年的原貌,“现在长城上的每一块石头,你现在看到它在哪里,几乎就意味着四百多年前修长城的工匠们就把它放在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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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勇的家就在长城山脚下。受访者供图

长城距离李勇从小长大的唐子沟村,按最近的直线距离算,不过几十米。老房子身后的小路,是父亲李凤鸣自李勇小时候起,每每去长城巡视或是登高远眺时,都会走的路。2015年李勇回到唐子沟村,这条路走了4年,而李勇的父亲,则足足走了近30年。

李凤鸣今年65岁,三十多年前的1988年是他与长城关系的分水岭。1988年前,长城是他家乡村落的标志,是能登高远眺的高墙,而1998年之后,长城是他心里沉甸甸的责任,是需要他去守护的沧桑。李勇回忆,当时国家开始重视老长城的保护工作,村中也需要安排一名长城保护员去定期巡视,因为没有任何报酬,这个责任甚至没有什么资格称得上是“苦差事”,“父亲当时是村支部书记,那时候一看村里没人愿意做这件事,他说‘既然没人管,那就我管’,这一下就从30岁管到了60岁”。

1988年的李勇还是十几岁的少年,长城之于他,是一堵长在山上的奇怪的墙,在院里玩耍的时候、下学回家的路上,少年的视野里总有它,“就像是默默陪伴、伴随你长大的朋友一样”。少年时,跟着父亲一起去巡长城是李勇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但那时李凤鸣有时会嫌小孩累赘,并不是每次都能让孩子如愿。在采访时,记者问他觉得哪一座敌楼最漂亮,李勇想了一会儿,把他走了无数遍的那么多敌楼盘算了一遍,然后特认真地说,在他眼里,每一座都好看、都喜欢。

有人守护即是完整无人问津只剩残垣

现在回忆起来,李勇会说,巡视长城这件事对父子二人来说,不算一件非常耗费体力、占用时间的事儿,最主要的内容,莫过于制止村民挪用长城砖。“这事儿不用强行阻挠,几十年前但凡有人出声制止,打长城砖主意的人说到底多是朴实的村民,也是听劝的。”

李勇回忆,除了简单规劝,每次劝阻村民的说法,最是令父亲耗费心神。他至今印象里最深的,是当年父亲为破村民们的迷信思想,依样画葫芦反言相劝。“总有人一门心思想着镇宅,非要在家中放几块长城砖才安心,父亲碰到这样的事儿,则又会劝村民,说唐子沟被外形似龙的长城三面包围,若是动了城墙砖,便是动了‘龙骨’。若拿它去辟邪镇宅,那曾经战死于长城上的将士又怎能安息。”李勇说,这些话当然在咱们现在来说都是迷信,在当时管了大用。

再看看相邻那段长城的命运,李勇和李凤鸣都觉得,这简单的劝说影响巨大。事实上,乌龙沟长城是在自然条件下保存最完整的明长城。距离该处长城约4公里外,与其相连的浮图峪长城同样名声在外,但目前看来已是两番境遇。曾经浮图峪长城敌楼城砖上的雕花做工精致,为人称赞,“雕花楼”的大名由此传开。110年前,美国探险家威廉·埃德加·盖洛成为了走完中国长城的第一个外国人。他来到浮图峪长城的时候,曾对着雕花楼拍下不少照片。

然而到了去年11月,当李勇拿着曾经的老照片,准备再去复拍的时候,却发现曾经精巧的敌楼,如今连地基都已不复存在。李勇回忆说,当时心里既为乌龙沟长城的完整而有些小骄傲,又有强烈的苦涩,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最终,李勇对着地上仅剩的那么几块石头,默默抽了两根烟。

142块长城牌匾散落他找到了一块

除了户外爱好者,城市人很难想象攀爬野长城的困难。新京报乡村频道记者跟着李勇徒步上山,山间野径狭窄难走,细沙碎石容易打滑,山体的坡度往往会让人直不起背,需手脚并用,四肢攀爬二十多分钟才能勉强到达最低的那处山脊。但这样的上山路,李勇往往从家出门后,只需7分钟便会爬到距离长城最近的敌楼,其间几乎如履平地。而到了城墙上,即使长城保存较为完整,也并非能够闲庭信步或是大步流星。最窄的山脊长城上,两侧是密林山坡,道路仅能容一人通过。

李勇如今每月例行巡视长城的方式,与父亲当年并无二致。保护站所处的位置位于乌字号长城的中段,东北方与西南方各有七八公里的路程。这段路,每次巡守都会被拆分成两天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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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勇吃过早饭便带着工具去长城巡守了。新京报记者王颖摄

计划登山巡护的早晨,李勇吃过早饭后,背上一壶水,拎起把小镰刀和编织袋,再将一把小尺子揣入裤兜,便出发上路了,每一天往返路程几乎都等于乌龙沟长城的距离。与父亲不同的是,在巡守过程中,穿越山林山石时,李勇不愿意走相同的路,所以即使前往同一方向,李勇所用的时间也忽长忽短。短的时候,能在中午太阳最为灼热前回家,长的时候会超过6小时,就正巧与午后的大太阳结结实实打了个照面。

不走相同的路,给李勇带来过难忘的开心时刻。2015年冬天,沿长城走入一条从未经过的小道时,山沟里一块外形规整的石头引起了他的注意,“当时直觉就认为这一定是长城上的东西”。李勇把石头撬起,背着这六十斤的大石头走了五里路,用即将上冻的溪水洗净石面,发现“乌字×号台”几个字正刻在石面上,中间的汉字数字因年代久远已难以辨认。

按照记载,乌字号敌楼烽火台共有71座,按照每座标配两块匾额算,乌字号长城应该有142块匾额。但迄今为止,除了李勇发现的这一块,其余141块匾额仍旧遗落,仍旧下落不明。

李勇说,其实比起例行巡视,天气变化后的巡视特别重要。他说随着人们对长城保护意识的提高,自己如今的巡视其实比起父亲当初的年代,已经很少再为有人搬长城砖而操心了。除了顺手带下驴友们遗落的垃圾外,其实目前最主要的,是观察长城的变化,尤其在风雪雨电后,查看敌楼、砖墙是否有所松动,随身所带的小尺子,也是为了在固定的几个地点有所比量。

威廉•埃德加•盖洛百年前曾在乌字号长城的第54号敌楼拍下数张照片,这也让54号楼成为了乌字号段长城最有名的敌楼之一,许多人直接称它为盖洛楼。

一年多前,李勇在巡视过程中,发现盖洛楼过门石上的横梁出现了松动,有的已经和头顶的砖墙分离,也就是说拱形的过门石随时有坍塌下来的可能。李勇担心如果石头倒下,会让敌楼的完整性受到影响,更害怕有驴友在攀爬游览的途中因此发生意外受伤,因此前后三次带着自己量好高度的木头爬上敌楼,用它们支撑起过门石的横梁。“前两次的木头都比较容易变形,后来我自己去买了两块防腐木,加固后果然效果好了很多。”

而再发现类似情况时,李勇如法炮制,陆续背了不少木头上山,最远的距离,要走两三公里。一对防腐木的重量总共有五六十斤,李勇却说不算太沉。

与孤独相伴的四年蒸馒头就算改善生活

除了偶尔能够遇到组团前来的登山客外,李勇在每次巡山过程中都是寂寞的,这寂寞已经持续了四年光阴。碰到觉得好看的景色,李勇会拿出手机拍下几张照片,大山中的信号不好,这些照片往往得等回到家里才能与别人分享。“所以每次只能看看走走,有的时候在山上吼两嗓子,反正就我一个人。”

即便如此,在外人看来无聊孤单的路途,李勇还是觉得开心。因为有那么几分与世隔绝的意味,在长城脚下的生活与巡视,对于李勇来说,时间感并没有那么强烈。他跟新京报乡村频道记者说,穿越在山脊长城上的数小时,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度过的。平日里自己在最近的几个敌楼里静坐,看看粘连石缝的石灰,都能看上好长时间。

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山脚的小院中,只住有李勇一人。他不会做饭,若不是妻子来看望他,自己一天三顿基本都是以面条充饥。“偶尔媳妇儿走的时候给我蒸一些馒头留着,就算改善生活了。”诸如米饭这样的主食,李勇很少吃,因为吃米饭要有一两个配菜,“做起来不方便,太麻烦了”。

回到长城脚下,回到家乡的每一天,这空旷的大山里,最不缺的就是寂寞。可以时时刻刻看到长城的日子,李勇说他心里还常有那么一点欣慰和甜。

要一直守到有生之年愿陪长城独坐

人若对物有情,要是无法将其珍藏,留个影像也是念想,多去与它见面,心里就算有了慰藉。可李勇偏不,他一定要处在一个抬眼就能看到长城的位置,天天能看到它,仿佛这样才能心安。

“如果我不是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可能也像你说的一样,偶尔能看看它就够了。可我实际对它的感情,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就有点像你在一间房里住了一辈子,即使有天你有一个机会去拥有一个更好的家,哪怕新家比这里强,但你心里边还是会舍不得。这谈不上高尚情操,我也没有把守长城当一个工作,对我来说,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就满足了,我不在乎挣多少钱。”这种状态,似乎有点像小说《冰与火之歌》中守夜人的誓词:我将不戴宝冠,不争荣宠。我将尽忠职守,生死于斯。

涞源古长城的孤独守望者 月薪百元的不惑人生

李勇家挂着地图和长城保护员的证件。新京报记者王颖摄

李勇说他也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像父亲一样老去,不可能永远都是如今这个从山脚出发7分钟就能爬上敌楼的青壮年。守到什么时候?李勇的想法是——“有生之年”。

他很怕自己的长城某天有了伤痕却无人发现,很怕真出现盗采长城砖或破坏城墙却无人制止。李勇说,有好多朋友问过自己,接了父亲的班儿,会不会想让儿子长大后也接着来守长城。被问的多了,李勇心里会纠结,最后,他看着记者说,“我希望他能来守长城,但是我不希望他也过我这种生活”。

哪种生活呢?一村一人,一日望长城空坐,一朝在山岭独行。

长城习惯了高山山谷里的安宁寂静,几百年遗世独立,守城人的几十载时光,在它面前不过转身一瞬,面对周边变化着的风物,流水而过的生命,长城回报以漫长的沉默。可人面对这巨大的寂寥时,能做的,却只有“承受”。做得好了,才变成了“接受”。像李勇坐在敌楼里看长城砖的每一条缝隙,一看几小时;像李勇无数次走在山脊上,冲破喉咙的呐喊,风穿过鬓角被汗水浸湿的碎发,似是给了他温柔的回应。

新京报记者田杰雄编辑张树婧

校对李项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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