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王笛VS李伯重:中国城市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个性
撰文|新京报记者徐悦东
实习生李梦媛
“城市是市民的社会,一切要为市民的日常生活着想。”王笛也认为,市民是城市的核心。在《茶馆》与《街头文化》中,王笛从微观史的角度,对成都的公共空间和市民生活进行了研究。他的新作《消失的古城》则透过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细节,回溯了成都从传统进入现代的百年历史。在书中,王笛无不惋惜地写道,“过去,一张照片一看就知道是成都,现在不可能了,全国千篇一律”。
《消失的古城:清末民初成都的日常生活记忆》,王笛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1月版。
的确,今天的中国城市似乎从千差万别变得千城一面,曾经富有生气的市民生活也逐渐成为了历史。这样的状况之下,我们应该如何保留城市的特质,让市民文化重新焕发活力?5月3日,在《消失的古城》新书分享会上,王笛与李伯重就“城市与城市重建”这一主题展开了对话。
中国也曾有繁荣的市民文化
长久以来,中国给人的印象都是自给自足的农村社会。然而,李伯重指出,这是很大的误解。根据日本学者斯波义信的研究,中国城市的存在是历史上一种普遍的现象。李伯重的导师傅衣凌先生曾将中国历史上的城市分为两个类型:一种是封建保守的开封型城市,一种是充满商业活力的苏杭型城市。唐代长安就属于前者,虽然城市面积很大,但只有两个市区,天黑以后就全部关闭,街上空荡无人。到了宋代,城市出现了重大变化。坊和市的格局被打开,就像《东京梦华录》中描述的一样,商铺鳞次栉比,行人熙熙攘攘,甚至连皇宫都在闹市区。
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热闹的街市。
城市里的人也发生了变化。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不是像以前那样被政府强制征入,而是为了进城做生意。以苏州为例,明朝后期的苏州已经高度城市化,人口达到了50万,将近一半的人都住在城里。虽然当时苏州的行政级别不高,却在经济上有重要地位。大部分市民都是从事工商业的普通劳动人民,他们逐渐形成了一个市民阶层。
市民阶层的崛起,促进了市井文化的出现。当时,市井文化形成的重要空间就是茶馆。在茶馆里,人们可以坐在一起吃茶、聊天、做生意,进而需要一些娱乐活动,于是茶馆又演变为瓦舍勾栏。大量的民间艺人在那里表演,中国历史上也第一次出现了许多说书人。说书人的讲话底稿就是话本,后来慢慢演化成白话小说,为普通市民所喜闻乐见。
白话小说的出现,表明市民文化已经超出了官方正统儒家文化的束缚,发展到了一定高度。普通人也开始谈论时政和社会问题,表达自己的诉求。因此,日本学者宫崎市定认为,宋代市民文化的繁荣可以与欧洲的文艺复兴比肩。人们追求个性解放、社会公平,推动了整个社会文化的欣欣向荣。
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城市就没有生命
过去的城市都是沿着贸易路线自然形成的,然而,对城市的现代化改造打破了这种自然的格局。20世纪初,中国开始按照西方的模式对城市进行管理,比如设立街灯、建立警察系统、进行卫生和交通管制等等。曾经千差万别的中国的城市,开始有了一个标准模式。新中国成立之后,这种标准化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但是大部分的中小城市还保留了传统的格局。而改革开放以后,由于经济的快速发展,这些城市也加入了改造的行列。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现代化的管理和改造是必须的。”王笛肯定了现代化改造的必要性,同时也指出,现在的城市改造往往缺乏人文关怀。城市里的楼越建越高,但是住在楼里的人们交流却越来越少;马路越建越宽,但是只有汽车川流不息,街道却不再热闹。王笛引用美国城市理论家芒福德的话说,城市的血脉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一旦打乱,城市的生命就会受到威胁。失去了生命力的城市,最后只能成为冰冷的水泥森林。
所以,王笛认为,在城市建设中,要有意留下人们可以交流的公共空间。就像过去欧洲城市中的公共广场,以及中国的大杂院。在大杂院里,大家共用一个水井,可以一边洗菜,一边聊天,彼此之间的交流很多。虽然这种场景已经逐渐退出现代城市生活了,但现在城市的管理者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设计社区时进行了一定的考虑,也是比较好的开端。
中国城市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个性
城市是市民的社会,城市中的人口应该是多层次、多元化的。王笛认为,好的城市应该让每个普通人都能够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这样才能够形成有人气的街区和丰富的市民文化。但是,我们赋予行政的力量过于强大,为了使城市整齐划一,管理者一纸令下就可以拆除或改造某个街区,破坏了它自身独特的文化。
李伯重也赞同王笛的看法,并指出“今天中国城市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个性。”50年代中国引入苏联的城市建设理念,即一个省城中心地带一定要有月台和广场,旁边还要有博物馆、省政府等等。所有的城市都遵循这样的模式进行改造,逐渐失去了自己的特色。而一个城市没有特色,就会失去吸引力和归属感。同时,保持城市的特色与个性,才能使中国变成一个丰富多彩的国家。
王笛则补充道,人们对城市的观念是随着时代变化的。在过去,邻里生活往往缺乏隐私,因此大家希望拥有整齐干净的私人空间。然而,随着现代化运动的兴起,国家文化越来越强化。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又受到苏联模式的影响,城市审美趋向整齐、宏大,变得千篇一律。这时候,人们又希望城市能够更加多元化。因此,人们的观念总是呈曲线形变动的。
陌生人社会中,公共空间尤为重要
以前的社会是熟人社会,虽然人与人关系密切,但是人们的生活往往被局限在家族、邻里之间。就像茅盾和巴金的小说中,有理想的青年都要逃离大家族和小地方,跑到上海这样的陌生人社会,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进行活动。因此,李伯重认为,无需美化过去的邻里关系,而是应该多创造一些让大家自愿参加的活动,并为这些活动提供实体的空间。比如欧洲的咖啡馆就是重要的公共空间,在政治、文化生活中起了巨大的作用。在中国,茶馆也能提供一个很好的空间,让人们在自愿的基础上进行交流。
王笛也十分看好茶馆这种模式。虽然受到现代化、商业化和全球化的影响,但茶馆这种本土文化仍然有旺盛的生命力。他在写《茶馆》的时候发现,现在成都有将近一万家茶馆,远远超过晚清和民国时期。并且,很多茶馆依然平价亲民,能够满足普通人的需求。然而,王笛也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因为很多茶馆出现了高端化的趋势,平民茶馆的数量可能会越来越少。
成都的露天茶馆。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维持城市公共空间与市民文化的生命力?王笛认为,除了自上而下的行政措施之外,“文化要传承下去,必须是自发的”。像曼谷、芭堤雅热闹的街头夜市,就很能体现城市的文化。对于这类街头文化,不应该管得太死,而是要让其释放活力,这样城市才会有人气。王笛提醒城市管理者,“市民文化不是一天两天建立起来的,但是破坏却很容易。现在,我们不能轻易地把过去已经建立起来的抛弃掉”。
作者新京报记者徐悦东实习生李梦媛
编辑安也校对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