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是别人的事 这位63岁的农民工从未奢望过

日期:05-09
农民工工地赵继香

原标题:退休是别人的事这位63岁的农民工从未奢望过

新京报讯(记者周怀宗)熟练地拿起一段钢管,放在拉丝机里,轻轻转了几圈,一段拉好丝的钢管就出来了。这是一个不需要太高技术、也不需要力气的活儿,工程队照顾赵继香年纪大,让他干点轻省活儿。1956年出生的赵继香,来北京已经5年了,此前一直在江苏、安徽打工。在建筑工地上干了小半辈子小工,盖过学校、别墅、住宅楼,也盖过白领们工作的写字楼,但他从没幻想过,能和那些生活在他盖的房子里的人一样,会有一天拿着退休金度过晚年,“真的干不动了,就回家吧,以后怎么过,以后再说”。

退休是别人的事 这位63岁的农民工从未奢望过

63岁的赵继香正在工地上干活。新京报记者王巍摄

送走了父母,一个人出来打工

赵继香的家,在湖北十堰市下面的一个小山村里,有两三亩山坡地,以前种点儿玉米之类的,山地难以浇灌,大多靠天吃饭,年景好的时候,大约能保证温饱,要是天旱,可能就要借贷了。

22年前,父母相继过世,赵继香前后借了1000多元,才把父母“送走”。送葬的人走后,已过40岁的赵继香,一个人在家里哭了一夜,那天晚上,他决定出去找活路。对尚未结婚的赵继香来说,家乡,已经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赵继香是村里最早走出大山去打工的人之一,在上个世纪末,改革开放已经十多年,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已经踏上快速发展现代化的道路,南边的深圳,成为全中国发展最快的城市。但对从没有走出过大山的赵继香来说,那些地方都太遥远了,找一个近一点儿的城市,多少能给他一点儿安全感。

最终,赵继香选择了江苏的张家港,附近有熟人在那里打工,赵继香至少知道去了之后在哪儿找工作。

赵继香不识字,可选择的工作其实并不多,进工厂,要会操作机器,去餐馆当服务员,年纪又大了点儿,建筑工地几乎是唯一的去处。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工地上做小工,筛沙子、和水泥、搬砖头……干最苦的活儿,拿最少的钱。

大风吹走了工棚,在工地上坐了一夜

土建工作的劳动强度,比种地要高得多,第一天,赵继香的双手就被磨出血泡,血泡破了,手和手套黏在一起,下工的时候,摘手套就像受刑一样。

工地上,没有人怜悯一个初次打工的人,尤其是一个40岁的男人,受不了苦只能是别人嘲笑的对象。第一天晚上,赵继香在回家和留下的两难中想了半夜,第二天早晨起来,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照常出工,“我想通了,不能干也得干,回家没有出路”,赵继香说。

上世纪末的建筑业,对农民工的保护远没有现在到位,简易的工棚四处漏风,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冻得睡不着,遇到下雨,就是他们受难的时候。赵继香记得,在张家港的时候,有一夜遇到暴风雨,大风把工棚吹垮了,被褥被雨淋透,没有人安置他们重新休息,他和他的工友们,在工地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还是下雨,不能出工,就没有工钱,但还要掏钱吃饭,“那时候工地只管住不管饭,每天工资只有十几块二十块,吃饭要花四五块”。

赵继香不喜欢下雨,也不喜欢冬天,下雨要受罪,还没钱赚。而到了冬天,就意味着春节快到了。自从开始打工之后,家这个词,就离他越来越远了,那个已经没有父母的村子,他不想回去。

退休是别人的事 这位63岁的农民工从未奢望过

赵继香说,父母去世后,他不想回家乡。新京报记者王巍摄

几千个夜晚,只有一杯酒陪伴

出门在外的第一个春节,赵继香没有回家,大年夜的时候,几个工友合伙买了几个菜,几瓶6块钱一瓶的白酒,在工棚里过了个年,也就是从那一次开始,赵继香爱上了喝酒。

工地上的夜晚,没有任何夜生活,城市里霓虹闪耀,和赵继香他们没什么关系,晚上下班之后,喝几杯小酒,倒头就睡,夜晚也就不那么难熬了。慢慢地,工地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喜欢喝酒,有时候也会调侃他,“今天喝没喝啊”?如果是白天,他总是会很腼腆地跟对方说,“上班,不敢喝”。

刚开始打工时,一年下来,只能赚2000多元钱,吃饭,喝点儿便宜的小酒,之后就剩不下什么了,每年还要给大哥家多少寄点儿钱,一般都是一两百块。在江苏打工六七年,前后干完了两个工程,也没攒下什么钱,依旧是口袋空空。

第二个工程,是盖一所学校,学校很漂亮,比家里的房子好太多了。赵继香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有时候休息的时候,他也会想:未来在这个学校上学的学生们,比他幸福多了,至少不会吃不识字的亏。

在工地上,像赵继香这样的,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几乎没有任何自我提升的机会,高收入的技术工种干不了,轻松而又不需要技术的工作,轮不到他的头上。岁数偏大的赵继香,按说可以做个看守工地之类的工作,但那是和老板有关系的人才有机会去做的,能在小工中选择一个相对轻松的,已经是老板照顾他了。

第一次进医院,才得知肋骨曾摔断过

在江苏的第二份工作结束后,赵继香跟着老板到了安徽,在那里,他第一次受伤了。

“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幸好不高,只有1米多”,赵继香说。

摔下来之后,赵继香觉得不严重,自己去药店买了点止疼药,一共花了十多块钱,休息了几天,就接着干活了,休息的几天还没有工资。工头没管他,反而责怪他自己不小心,还耽误了工作。“那时候没人管的,伤重的,出点儿医药费,轻伤根本不管。有一位工友伤得厉害,脚上的皮都被剐掉一层,还被工头骂”。赵继香还亲眼看到过工友死亡,那还是在江苏的时候,吊塔上的钢丝绳断了,钢筋掉下来砸死了一位工友,工头不想管,家属不干,双方扯皮好几年,后来赵继香离开江苏,也就不知道结果如何了。

第一次受伤几年后,赵继香又一次受伤了,这一次,他在工地上推小车,掉进了一个大坑,“工地上那种独轮车,推砂浆,路上有一个大坑,上面就搭了一块木板,推车过去的时候掉下去,小车恰巧砸到上次受伤的地方”。

这一次受伤远比第一次严重,老板带他去医院,拍完片子之后,医生告诉他,他的肋骨以前断过,赵继香这才知道,之前的那一次摔伤,远比他想象得严重。

那是赵继香平生第一次进医院,以前生病受伤,不严重的就自己扛,感觉严重了,也只在药店买点儿药自己吃。

过了55岁,工地也不愿意收了

58岁的时候,赵继香第二次进医院,这一次是做疝气手术。那时候他已经换了一个工地,但还是推砂浆,工地上有一个小坡,来回几次的时候,疝气发作了,“以前不知道有疝气,那段时间劳动强度太大了,一下子就发作了。”

医生告诉他,疝气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最好做手术,尤其是常年高强度劳动的人,长期发作,很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到时候再想做手术就麻烦了。

当时赵继香还在安徽,如果在安徽做手术的话,医药费无法报销。他只好回到湖北,在家乡的医院做了手术,一共花了4000多元,新农合报销了2000多元,之后休息了三个多月。

出院之后,原来的工作已经没了,新的工作却没有着落。没有工地会要一个58岁的小工。其实,过了55岁,就没有工地会要了,这是建筑业不成文的“规则”。

赵继香也想找一份稍微轻松点儿的工作,几番打听之后,一个做水电的老乡答应带着他一起干。那位老乡长期在北京揽活,跟着他,赵继香来了北京。

相对于土建的工作来说,水电熬人,却不那么累,再加上老板照顾他年纪大,总是给他分配点儿相对轻松的活儿,赵继香也就这么干下来了。

退休是别人的事 这位63岁的农民工从未奢望过

赵继香在工棚中。新京报记者王巍摄

他结婚了,却好像没有家一样

打工二十年,在城市里漂泊了二十年,就在赵继香逐渐对家失去概念的时候,却忽然结婚了。

那是做疝气手术之后,有人给在家休息的赵继香介绍了一个对象,女方离异,长期在湖北当地打零工,有一个女儿已经成年,也外出打工。两个人没有大操大办,请亲戚吃了一顿饭之后,两个人就算结婚了,但实际上,他们连结婚证都没领,不算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但两个人都不担心,在打工的人群中,不论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不领结婚证就在一起过日子的太多了。何况,赵继香和他的“妻子”,甚至都算不上一起过日子。

结婚没多久,赵继香就去北京打工了,妻子在家打工,帮人采茶,每采一斤,能拿到15块到40块钱,茶叶好坏不同,工钱也不一样。妻子每天能采一斤多茶叶,在当地,勉强能维系自己的生活。

五十多岁才结婚,婚姻对于赵继香来说,更像一个抽象的概念,而不是真实的家庭。问他想回家吗?他回答不想。结婚几年,平常不大会想起,千里之外的故乡,还有一个妻子。他们的经济也相对独立,各自养活自己。唯一的变化,可能就是过年回家的时候,有人一起说说话。

身处偌大的北京,他的世界只是小工地

10平方米左右的工棚中,放着三张高低床,一个小小的折叠桌子,这就是赵继香在北京的住处,在北京5年了,除了在工地上干活,剩余的时间,他大部分都在这样的工棚中生活。

赵继香不喜欢放假,放假就意味着没钱赚,也不爱出去逛,那意味着要花钱。年轻的打工者们,放假的时候,会去各大景点逛逛,但赵继香从来不去,他没去过西单、王府井这样的繁华闹市,也没去过香山、颐和园这些著名景点,三里屯、南锣鼓巷等年轻人扎堆的地方就更别提了,最熟悉的是人来人往的北京西站。冬天停工后,和所有的打工者一样,他背着大包小包从西站上车,春天开工前,又背着大包小包到这里下车。

在赵继香的世界里,偌大的北京,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工地。

中午下班的时候,三三两两的工人拿着饭盆打饭,边走边聊,路边有几个卖零食的小摊,如果不想在食堂吃大锅饭,在这里花10多块钱就能吃一顿,不贵,赵继香却很少去吃。他所在的地方是施工队自己做饭,没有厨子,工人们轮流做,轮到谁做饭,谁就提前一点儿下班。

吃完饭,还有一点儿休息时间,工友们有人玩手机,也有人聊天、玩闹,工棚区热闹了起来。赵继香没有打电话,也没和工友们一起聊,他们大部分都是年轻人,赵继香和他们可聊的话题并不多。

唯一的慰藉,或许是每天晚上下班后的那一杯酒。

退休是别人的事 这位63岁的农民工从未奢望过

谈及以后怎么办,赵继香点了一支烟。新京报记者王巍摄

退休?不如说干到干不动为止

在建筑工地,63岁的赵继香,算是一个异类,这个年纪,工地不要,连保洁、环卫之类的工作也不要,嫌年纪大。

按理说,赵继香已经过了法定的退休年龄。60岁的时候,他就在家乡开始领基础养老金,每个月100多块钱。但这些钱,远不够他维系生活,继续打工,是他唯一可以养活自己的方法。

退休,赵继香从来没想过,打工的人,干到干不动了,自然就不干了。

“哪儿有退休,不干吃什么?”他说。

赵继香的收入不高,每天150元左右,一个月上满30天,可以拿到4500元,如果遇到下雨停工,会少一点儿。因为工地到冬天就停工,下一年春天才开工,所以一年下来,能赚3万元就算不错了。

那个离开了20多年的故乡,在赵继香的眼里,并不是一个容易生存的地方,家里的地已经退耕还林多年,刚开始的时候,每年还能领到100多元的补贴,这几年也渐渐没有了。房子还好,前几年乡村改造,他们村里盖了楼房,他是贫困户,可以免费分房,但只有25平方米。“一套房子隔成四家,各家都是独立的,就是小了点儿”,赵继香说。

赵继香希望能多干几年,再攒点儿钱,但他也不知道,到底还能干多久。即便老板照顾,63岁的老人,也渐渐干不动重体力活儿了。何况两次受伤留下的后遗症,让他的腰越来越不好,阴天下雨疼得厉害,“真的干不动了,就回家吧,以后怎么过,以后再说”,他说。

新京报记者周怀宗摄影王巍编辑张牵

校对李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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