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吊古战场:刘项开打,阮籍开骂|江弱水专栏
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山西秀容(今忻州)人。金末与蒙古时期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幼有神童之誉,金宣宗兴定五年(1221年)中进士,做过几处县令,官至行尚书省左司员外郎。金亡后被囚数年,晚年回故乡隐居不仕,潜心著述。他是金朝文坛盟主,“蔚为一代宗工”。擅作诗、文、词及散曲。其中以诗成就最高,存诗一千三百余首。有《元遗山先生全集》、《中州集》。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史记·项羽本纪》)
这是我们熟悉的楚汉相争的故事。当时刘邦与项羽各屯兵广武,隔鸿沟对垒,师老力竭,乃相约以此为界中分天下,西为汉地,东为楚地。刘邦欲西归,应张良、陈平之谏,复追歼项羽,终至灭楚。
金宣宗元光元年
(1222年)
,元好问的友人李献能
(字钦叔)
游荥阳,登广武,有诗寄好问,好问遂和作两首,“同钦叔赋”。下面是七律名作《楚汉战处》:
虎掷龙挐不两存,当年曾此赌乾坤。
一时豪杰多行阵,万古山河自壁门。
原野犹应厌膏血,风云长遣动心魂。
成名竖子知谁谓?拟唤狂生与细论。
起句就势大力沉。“虎掷龙挐”
(挐,音ná,同拿)
等于说龙争虎斗,但“掷”是腾跃,“挐”是擒拿,动感而形象。“不两存”即你死我活,不共戴天,如柳宗元《咏荆轲》的“燕秦不两立”。但“不两存”比“不两立”语气更平实,却更可怕。
首联发唱惊挺,却也有一个潜文本,即韩愈的七绝《过鸿沟》,是他从裴度平淮西过荥阳时所作:
龙疲虎困割川原,亿万苍生性命存。
谁劝君王回马首,真成一掷赌乾坤。
元诗的“当年曾此赌乾坤”由此而来。以性命作赌注,以天下为赌彩,当然是一场豪赌。但韩诗的“龙疲虎困”,为什么换成了元诗的“虎掷龙挐”?因为元遗山眼见的是过去完成时的楚汉之争,心想的却是正在进行时的金蒙之战。当此际,金人已尽失河北、山东、山西、陕西,蒙古军的金戈铁马只隔着一条黄河,古战场行将变成新战场了。
一时豪杰多行阵,万古山河自壁门。
“行”,读háng,行伍的意思。“一时”即一世,一代。豪杰们排队列阵,对垒鏖战,而万古河山自成“壁门”。注云,“壁门”即营门,是指山河险要,但熟悉《史记·项羽本纪》的人都记得:“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作壁上观”指坐山观虎斗,不插手。“万古山河自壁门”,“自”字有不相干涉的意思,是写天地之不仁。
原野犹应厌膏血,风云长遣动心魂。
“厌”,有满足义,有嫌恶义。满足是饱食餍饫,但“犹应”推测的应该是心理,拟人化解释为厌倦憎恶,更好,略同姜夔《扬州慢》所谓“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这一句声音极奇特:“原野犹应厌”
(yuán yě yóu yīng yàn)
,五个字连续同声母,齐齿撮唇,仿佛亲见诗人的切齿之状、衔恨之心。大地山川已经饱食了人的脂血,长风乱云不断惊悚着人的心魂。颈联二句,上句俯察,下句仰观,只见天地间草木腥而风云动,意境极为可怖。
成名竖子知谁谓?拟唤狂生与细论。
“论”,读lún。《晋书·阮籍传》云:“
(籍)
曾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知谁谓”即“知谓谁”。阮籍口中的“竖子”到底是指谁呢?直接的解释是指刘邦,但刘邦虽然是泼皮出身,有流氓习气,但格局很大,事业有成,所以若鄙称沛公为竖子,李白都觉得不公。那么是影射司马昭么?有人问苏东坡,“岂谓沛公竖子乎?”东坡曰:“非也,伤时无刘、项也,竖子指魏、晋间人耳。”
(《东坡志林》)
但这也做不得准,可见聚讼纷纭,所以诗人想,“成名竖子”到底是指谁?我打算叫来狂生阮籍,跟他细细讨论一番。
这首七律,叙事含景,议论有情,既是怀古,也是感时,沉重、悲凉、恐惧、哀愍,兼而有之。诗人绝望于天地间轮回上演的悲剧,哀生民之不幸,在新的时空中将这个永恒的主题翻出了新意。同时,我们从中也能听到众多唐宋诗人的回响。“当年曾此赌乾坤”固然借用韩愈的“真成一掷赌乾坤”,但骨重神寒的其实是中间那个虚字“此”,隐然有老杜“万方多难此登临”的“此”字的重量。“风云长遣动心魂”,句格有似李商隐《筹笔驿》的“风云常为护储胥”。“原野犹应厌膏血”,近承南宋卫博《送杨舒州》的“川原厌膏血,关山接烽燧”,至于遥应,那该是鲁迅《无题》的“血沃中原肥劲草”。
《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元好问著,狄宝心校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
作者江若水
编辑安也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