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无人应答的森林救火队丨凉山森林火灾逝者
4月2日的西昌街头，白花满地，哀乐声声。居民自发做起花圈，悼念在凉山州木里县山火中，逝去的30个生命。
3月30日17时，四川省木里县境内发生森林火灾。扑火行动中，受风力风向突变影响，突发林火爆燃，瞬间形成巨大火球。30名扑火人员牺牲，其中包括森林消防队员27人、地方干部群众3人。
根据应急管理部公布的牺牲消防员简历，新京报记者统计发现，牺牲的27名森林消防员，平均年龄23岁。其中最年长的，是消防凉山支队西昌大队政治教导员赵万昆，生于1980年，今年39岁；年龄最小的，是凉山支队西昌大队四中队二班的消防员王佛军，刚刚19岁。
27名消防员平均入伍4.5年。除消防人员外，木里县林业和草原局局长杨达瓦、四川省林业第五筑路工程处森林管护职工邹平、雅砻江镇立尔存立尔组扑火队员捌斤也在此次救火中牺牲。
新京报记者通过对家属、战友的采访，在尊重家人意愿的前提下，还原了9名牺牲消防英雄的生前事迹。他们有各自的生活，有各自的理想，他们热爱生活，依恋家人，但在火情面前，他们从不惮于做“逆行者”。
▲4月2日的四川西昌街头，市民自发悼念逝者。新京报记者吴江摄
“蒋飞飞：没来得及办酒的新郎”
凉山支队西昌大队三中队中队长
陨年：29岁入伍8年
▲西昌大队三中队中队长蒋飞飞。图：中华人民共和国应急管理部
战友眼里，蒋飞飞是高材生，大学毕业，但是一直在最艰苦的基层训练。他17岁以国防生的身份考入北京林业大学，毕业后进入四川森林武警。
在学校里，蒋飞飞不仅是“学霸”国防生，军事素质也过硬，年年带队比武会拿名次。由于出警频繁，虽然家就在省内，蒋飞飞一年也只有春节才会回趟老家。春节腊月二十七进了家门，初三就又告别家人返回队上。今年出警尤其多，年后到现在，出警频率“几天一次”。
这次去凉山灭火之前，他在朋友圈发了视频，评论道，“前三天连打了两场，回来衣服泡起还没洗呢，又通知走了。”
姑父唐建平后来问他，到哪里去，蒋飞飞回“到木里县”。4月1日，家人看到铺天盖地关于木里森林火灾的报道，忙给蒋飞飞打电话，却一直无法接通。唐建平知道，“凶多吉少”。
蒋飞飞去年结了婚，但还没来得及在老家办酒，原本计划今年9月举行婚礼。他的妻子，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
现在，换下来的衣服还泡着，战友和家人，再也等不来蒋飞飞。
“张浩：与战友再不分开”
凉山支队西昌大队四中队中队长
陨年：29岁入伍10年
▲西昌大队四中队中队长张浩。图：中华人民共和国应急管理部
张浩刚刚结婚不久，朋友圈的背景，是一张自己与妻子的结婚照片。
他的朋友圈都是工作信息，大多和执行的任务相关。
3月29日晚上，张浩更新了一条状态：“这个点儿出发，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木里。”在此之前，发了一张照片，画面里，是一双黑黝黝的手，配文说，“这得洗几次才干净。”
发出这条状态后，张浩和战友们一道奔赴木里救灾前线，他们再也没有分开。
“代晋恺：用照片记录火场朋友圈都是工作”
凉山支队警勤排新闻报道员
陨年：24岁入伍4年
▲凉山支队警勤排新闻报道员代晋恺。图：中华人民共和国应急管理部
被火团吞没前，代晋恺是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机关警勤排的新闻报道员。“认真”、“努力”“从不抱怨”，是同事和家人，给予他的评价。
“周振生：恺哥，又着火了！然后我就换衣服走了……今年第14场！”
朋友圈最后一条动态，定格在3月5日14时57分，记录了他今年参与的第14次扑火。配图里，他坐在后车座上，左侧后视镜中，映出队友周振生的橘黄色消防服。
代晋恺是“跟团作战”的消防报道员，每次有火情发生，他总会第一时间，跨上相机、带上纸笔，前往现场。
“代晋恺没有生活”，是生前好友的评价。他朋友圈里转发的，多是森林火灾救援报道，及在火灾一线扑救的内容，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工作以外的内容。
因通讯身份，代晋恺在当地媒体圈里，小有“名气”。牺牲名单发布后，有关他的讯息，在四川媒体圈内流转，很多记者，“不胜唏嘘”。
2日下午，一位供职四川当地媒体的记者回忆，代晋恺常会在火情发生的第一时间，联络、撰写稿件，并从现场，回传视频，“他经常为自己的稿件得到刊发和推送，而惊喜”。
就在凉山木里森林火灾发生时，他像往常一样，给平日熟络的媒体，进行了消息通气，并留言说，“木里县着火了，我现在出发去现场，一有情况就和您联系”。
31日早上9时19分，他给几位当地媒体记者，回传了几幅现场照，但因现场网络信号差的原因，那篇通讯稿，始终未能传回。
他承诺的那张，“我拍了火线照片，就发给您”，成为了他最后的“遗言”。
2日下午，代晋恺的母亲获知消息后，难掩悲痛。作为家里独子，他从未向父母抱怨过，奔波在前线的不易，每次通话，都会询问家里情况，被反问何时找女朋友、工作累不累时，他轻描淡写地应一句，“啥都挺好”。
3月4日，他在朋友圈里，发了条火灾现场，浓烟滚滚的视频，“第一次体会到烟把自己包围的感觉，令人为他们捏了一汗”。
代晋恺用相机，记录下了队友工作状态：他们的脸上、身上、鼻子里全是黑灰，一场火扑灭，他们累瘫，席地而睡。照片里，唯独没有他的身影。
在同事提供的一张3人合照里，代晋恺与同事，站在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门口。他一头短发，右手搭载同事肩膀上，左手摆出“6+1”手势。那一刻，他嘴角上扬，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赵耀东：准备退役后去读书”
凉山支队西昌大队三中队一班消防员
陨年：22岁入伍2年
▲西昌大队三中队一班消防员赵耀东。图：中华人民共和国应急管理部
赵耀东高中毕业后，考入天津一所高职院校，但随即参军，成为一名森林消防员。今年22岁的他，原本打算退役后回到校园念大学。
而在3月31日，29岁的孔祥磊探亲返队后第二次参与救火，前一天下午他给母亲打电话说刚救完火返队。
赵耀东的爸爸清楚地记得，4月1日23时52分收到的通知，“让我们去。”赵家在甘肃宁县农村，坐火车到四川西昌要20多个小时，4月3日凌晨4时许才能到。
赵爸爸介绍，赵耀东自2017年9月入伍后分到了森林消防，之后一直都在凉山。他是家中幼子，今年才22岁，高中毕业就参了军，拿到录取通知书后还没来得及体会大学生活。如今，天津城市建设管理职业技术学院仍为其保留着学籍，原本他今年9月就将退役回到校园。“大学还没念呢，回来就念书去。”
到凉山一年多来，赵耀东还没回过家。今年正月，赵爸爸夫妻俩到凉山来探亲，加上往返时间一共八天，每天能和儿子相处半天。“（他）上午请假，晚上六七点又回队里，（我们）只在附近转了转。”
赵耀东还有个姐姐，去年刚出嫁。而他尚未成家，赵爸爸说，“他连对象都没有。”
“王佛军：‘来，赌命’”
凉山支队西昌大队四中队二班消防员
陨年：19岁入伍2年
▲西昌大队四中队二班消防员王佛军。图：中华人民共和国应急管理部
在牺牲的森林消防员中，王佛军年龄最小。出生于2000年7月的他，还不到19岁。
2日凌晨2点，王佛军的父亲接到一则通知，他连夜从甘肃陇南动身赶往四川西昌目前。在高铁上，他的声音时断时续，说话时，总是心不在焉。
封面新闻报道，3月28日晚间，王佛军发了一条朋友圈，照片有点模糊，他背后是熊熊山火，配文称：“来，赌命。”
“汪耀峰：‘我当兵走的是正道’”
凉山支队西昌大队四中队三班副班长
陨年：26岁入伍6年
▲西昌大队四中队三班副班长汪耀峰。图：中华人民共和国应急管理部
汪耀峰，湖北省孝感市孝昌县人，20岁入伍，在凉山消防“打火”6年。
刚入伍的时候，妈妈说“干两年就回家”，他说，要再努力干几年。
入伍前几年，他从来都只和家人说自己在当兵，不提消防兵的身份。直到2018年，公安消防部队正式退出现役移交应急管理部后，他才告诉家人，自己在部队里是负责“打火”的，之前是班长、二级士官。
兄弟姐妹三人，他是老二，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
汪耀峰没结婚，也没有女朋友。妈妈心里着急，催过好几次，每次他都说，再努力干几年，干完这几年再说。
他上一次回家还是2018年6月份。跟以前一样，带了几条烟，几瓶酒给爸爸。在家里待了20天，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蛮勤快，体贴人，爱干净”，没有跟家里人谈工作。
妈妈问起来，汪耀峰也只是说，“部队挺好的，生活也好，吃得也好，也不累”。
家里人回忆，上个月接到儿子电话的时候，他“听起来还挺高兴的”，提到了队里工作做得好，听说“会有奖励”。
“其实我知道他很累”，妈妈说，“他是怕我担心，说过‘我当兵走的是正道’”。
3月30号上午，汪耀峰和队友又出门“打火”。回来后按照以往的习惯，他和弟弟联系了一次，说下午还要去，随后又赶往火场。
这是最后一次告别。
“孔祥磊：半个月内两次出征”
凉山支队西昌大队四中队三班消防员
陨年：29岁入伍12年
▲西昌大队四中队三班消防员孔祥磊。图：中华人民共和国应急管理部
孔祥磊今年29岁，这是他成为消防员的第12年。
3月中旬，孔祥磊曾返回云南老家探亲，待了不到一周。3月25日，他又回到木里县。
3月30日下午6点，孔祥磊给家里打了一次电话。在电话里，他对母亲说，之前一次救火，去了三天，刚回到部队。
31日上午，孔祥磊接到命令，再次赶赴火场，这是他探亲返回后，半个月内的第二次出征。
孔祥磊的父亲说，儿子去火场那天，朋友圈没有更新任何动态，最后一条朋友圈的内容停留在前一天下午。在驻地，他煲了一锅鸡汤。
“杨瑞伦：家人说他是英雄”
凉山支队西昌大队四中队三班消防员
陨年：22岁入伍2年
▲西昌大队四中队三班消防员杨瑞伦。图：中华人民共和国应急管理部
杨瑞伦今年23岁，家住贵州省麻江县。父亲杨星礼说，杨瑞伦初中毕业后，在加油站上过一段时间班，一个月有6000元收入，但他的梦想是当兵。
2017年10月，杨瑞伦应征入伍，成为一名消防兵。入伍的前一天，他骑摩托车带着父亲杨星礼从农村老家到县城，花了6000元，给二老各买了一部手机。
杨星礼说，儿子到部队后，一年多没回过家，每个礼拜给家人打一次电话，“他在电话里说经常要上山灭火，过年后到现在至少去了七次。去年腊月二十九还去救火，晚上10点出发，凌晨4点才到，大年三十的晚上才回来。”
3月30日下午10点，杨瑞伦跟父亲杨星礼视频聊天，突然说：“爸爸，山上又起大火了，不跟你聊了，我们马上要上山救火。“
这次，杨瑞伦就没再回来。
杨星礼说，以往儿子上山救火，回来都会给家人发救火的照片和视频。这次，家里人没有收到他的信息，直到昨天下午看到新闻，知道失联人员里有儿子的名字，一家人都担心睡不着，直到凌晨2点，噩耗传来。
杨星礼说，儿子在救火中牺牲了，“是英雄，我们不后悔”。
“康荣臻：永不成行的旅行”
凉山支队西昌大队四中队三班消防员
陨年：20岁入伍2年
▲西昌大队四中队三班消防员康荣臻。图：中华人民共和国应急管理部
康荣臻有个姐姐，叫康挥，比他长9岁，两人感情很好，无话不说。
康挥说，家里条件不好，父母都是农民，弟弟听话懂事，不想依靠家里，读完中专后选择去当兵，家里面也都支持。期间他还跟家里商量，决定留在部队再干两年，补贴家里，还打算买房，成家立业。
在姐姐眼里，弟弟听话懂事，从不诉苦，自从康荣臻去当兵后，康挥已经2年多没见到他了。“弟弟平常有什么辛苦都不会跟家里说，劳累或者扭伤，打电话时都不说，只是问候和关心家里。”
就在前段时间，两人还商量着一起去爬长城、看故宫。
这趟旅程再也没法成行。
▲遇难者名单。图：中华人民共和国应急管理部
新京报记者程亚龙王洪春康佳李一凡王文秋付松张惠兰周世玲张熙廷孙钊实习生曹梦怡王佳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