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女性只能通过恋爱来追求自由?
萨拉·沃特斯是一位备受瞩目的当代英语作家,她曾荣获贝蒂·特拉斯克文学奖和毛姆文学奖,并曾三次入围布克奖;她的多部小说被改编为热门的影视剧作品。身为同性恋的她,曾在采访中表示自己很乐意被称作一个“女同性恋作家”,而她的全部小说创作——《小小陌生人》除外——也几乎都在描绘女同性恋的故事,其中《轻舔丝绒》(1998)、《灵契》(1999)和《指匠》(2002)均以维多利亚时期为背景,构成“维多利亚三部曲”。
“表面上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完成自己的爱情,底下是女主人公追求人生选择权、追求自由的一场革命。”复旦大学英文系副教授包慧怡这样谈到沃特斯小说中的爱情主题。在这样的对于自由的追求背后,是维多利亚时代女性所受到的压抑和束缚。3月24日,在世纪文景和建投书局联合举办的“女性作家主题月”第三场论坛上,青年学者、作家、译者包慧怡和知名媒体人、作家郭玉洁,就萨拉·沃特斯的文学创作、维多利亚时期的社会和文化,以及小说的文学性等话题展开了对话。
女性对女性的情欲是沃特斯小说强有力的推动力
郭玉洁介绍说,她最早知晓萨拉·沃特斯是通过国内女同性恋的网络社群。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一些女同性恋者通过创办网站这种可供彼此相识的空间,来确立自己的身份认同和构建同性恋文化群体。一些网站会梳理古今中外的著名女同性恋者,还会介绍以同性恋为创作题材的当代西方作家。她就是在这类网站上最早知晓了萨拉·沃特斯这个名字。
在郭玉洁看来,萨拉·沃特斯的小说,多是以爱情为中心。而在当下这个时代,爱情被解构得差不多了。很多人不再相信爱情,或者至少不再相信人应该为了爱情去经历艰险,甚至牺牲自己;此外还有人将爱情混同于性,而在我们的时代,性又来得太容易了,所以不能真的激动人心。这时,作家在小说中描写强烈的爱情,很多读者首先就会怀疑:至于这样吗?
《指匠》,【英】萨拉·沃特斯 著,阿朗 译,世纪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9月版。
而萨拉·沃特斯的小说不仅以爱情为中心,在她的小说里,女性对女性的情欲是小说重要的推动力。这样的小说何以可信,何以能够打动读者呢?郭玉洁认为可以从两方面去分析:一是沃特斯将她的爱情故事设置在了维多利亚时期,那是一个你仍会感到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人、孤独而绝望的时代,是你会为了爱去冒险的时代;二是同性之爱在维多利亚时代是不被许可的,禁忌和社会压力给同性爱情带来巨大的张力,尤其可以吸引读者。
BBC根据萨拉·沃特斯的小说《指匠》改编的电视剧《指匠情挑》剧照。
对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来说,追求恋爱自由和人生自由是一回事
包慧怡接续郭玉洁,就萨拉·沃特斯小说里的爱情书写展开讨论。她介绍说,萨拉·沃特斯是在遵循一个很重要的英国写作传统。在英国小说传统乃至于欧洲小说传统里,第一次出现人格独立、思想独立、受过教育、有才智的女性是在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文学史上的浪漫主义时期,而这一小说传统在维多利亚时期达到顶峰。在这些小说里,女性追求恋爱自由,与她追求自己的人生自由是同一件事情,她要通过打破禁忌的方式来实现她的爱情,这往往意味着要违背通常的伦理道德。
《轻舔丝绒》,【英】萨拉·沃特斯 著,陈萱 译,世纪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11月版。
在这一小说传统中,追求自由恋爱的女性所要打破的禁忌可以大略分为三类,包慧怡说,最常见的是社会阶层的禁忌,比如《简·爱》中跨越阶层的爱恋;第二类是婚姻的禁忌,亦即基督教语境下不可动摇的一夫一妻制,比如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的纠葛有大部分是在凯瑟琳嫁为人妇之后继续发生的,这个在传统伦理上是不为社会所接受的;第三类则是性别禁忌,萨拉·沃特斯接续的就是这样的传统,女主人公打破同性恋禁忌。包慧怡还说,打破同性恋禁忌的小说作品其实一直都有,只是相较于前两类,最后这一类在我国并不太为人所知。
为什么女性只能在恋爱自由中追求自己的人生自由?包慧怡说,因为在当时,女性没有第二种方法追求自由,那时女性没有就业的权利,对她们来说,没有体面的工作这一选项。即使到了二十世纪中期,像《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里的女主角,受过高等教育,精明能干,但在毕业后如果不结婚,那么面前的工作选项也只有两类:要么去做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要么去做秘书或打字员。
《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剧照。
维多利亚时代的明与暗萨拉·沃特斯的前三部小说都将背景设定在维多利亚时期,这一时期对很多中国读者还略显陌生。毕业于爱尔兰都柏林大学英文系的包慧怡博士,从明暗两面向大家介绍了维多利亚时代。
维多利亚女王在位时间长达64年,从1837年到1901年,这个时期被称为“维多利亚时期”。那时的英国,国力强盛,殖民地遍布世界,有“日不落帝国”之称。这是维多利亚时期的明面。而这样一个实力达于鼎盛的帝国,却有着极为保守的、重视家庭观念的社会风气。包慧怡介绍说,这与维多利亚女王自己的经历相关。作为第四顺位的王位继承人,维多利亚自幼即被操纵于自己的母亲和母亲的情夫之手,一直到结婚前,都是和母亲睡在同一个房间。阿尔伯特是维多利亚的堂兄,这位堂兄不仅一表人才,而且在维多利亚看来,他是她的亲戚中唯一不以功利心算计她的人,两人一见钟情,1840年结婚。阿尔伯特也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和维多利亚结婚后,两人生活幸福。他们希望向国民传递一种道德观和价值观,就是家庭幸福不仅是可能的,而且很重要,破坏家庭则是可耻的。
《灵契》,【英】萨拉·沃特斯 著,沈敏 译,世纪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9月版。
维多利亚时代的第二个暗面则是对于超自然和通灵的迷恋,降神和通灵蔚然成风,萨拉·沃特斯的小说《灵契》讲述的就是女主人公与灵媒的爱情故事。灵媒(medium)被认为是可以在现世和灵界之间进行沟通的人。维多利亚时代,一方面科技发展迅猛,达尔文进化论学说的出现让一些人逐渐开始不再相信上帝创世的宗教学说,但一方面,也有一些人,既不走宗教的老路,也不将科技视为新的上帝,而是试图直接进入灵性世界,通过灵媒和那个世界交流沟通。
1872年英国布里斯托的一场降神活动。
此外,梦境与疯狂也是维多利亚时期的一个暗面,在萨拉·沃特斯的小说《指匠》里,疯人院是贯穿始终的一个主题。维多利亚时期出现了一大批表现噩梦的画,以至于形成了一个专门的画类,叫精灵画(fairy painting)。约翰·菲茨杰拉德(John Fitzgerald)是其中的一个国民精灵画师,画过许多女性在梦中见到的可怕的夜魔(incubus),夜魔会和熟睡中的女性性交,而这些女性则会在白天心碎而死。柯南·道尔的父亲查尔斯·道尔就是一个精灵画师,整天画的都是脑子里的妖魔鬼怪。这一元素在很多侦探小说中都有所反映,萨拉·沃特斯的小说对此也有继承,包慧怡说。
柯南·道尔的父亲查尔斯·道尔所绘自画像(Meditation, Self-Portrait)。
将小说架设在与当今时代迥然有别的维多利亚时代,对于作家的知识储备有很高的要求。然而这对萨拉·沃特斯来说却并不特别困难。萨拉·沃特斯博士毕业于伦敦大学玛丽皇后学院,她的博士论文题为《狼皮和托加袍——1870年至今的女同性恋与男同性恋题材历史小说》。包慧怡说,了解了维多利亚时期明与暗,就可以理解在当时那个社会,尽管表面上道德规范非常严格,但实际上潜流纵横。维多利亚情色文学(Victorian Erotica)里的同性恋内容比我们通常想象的多得多,只是至今可见度不够。把“禁忌之恋”、“背德之爱”和社会反抗结合在一起是浪漫主义文学的重要主题,表面上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完成自己的爱情,底下是女主人公追求人生选择权、追求自由的一场革命。
文学性和经典性是一个流变的概念“萨拉·沃特斯着迷于情节的设计和悬疑的设置。”郭玉洁说。在二十世纪以前,小说原是一个娱乐产品,是要吸引大家阅读并在阅读的过程中得到了愉悦和释放的。然而随着新的媒体形式的出现,如电影、电视、网络等,文学逐渐边缘化,很多作家觉得,要写那些只属于文字的、区别于影像所能提供的娱乐的东西。“让你们看不懂,那才是高级。”郭玉洁说,“很多小说家把小说的娱乐性放弃了。”
“沃特斯在一个采访里说,全部的真相越晚让读者知道越好,现当代很多小说家会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但是她在这方面比较古典,认为奇情是很重要的。”包慧怡表示,文学史上定义的文学性和经典性,是处于流变之中的概念。“今天一部作品‘好读’似乎成了它的罪过,好像令读者手不释卷的书肯定有低俗的成分”,包慧怡说,“但是如果我们看一下今天被当作是维多利亚时期现实主义代表人的狄更斯的作品,如《雾都孤儿》、《双城记》、《远大前程》和《老古玩店》等,会发现有很多哥特主义元素和浪漫主义元素在里面。”那时很多小说是以在杂志上连载的形式进行的,是要抓住读者每期都购买、一直往下读的。
萨拉·沃特斯在她的书里引用过维多利亚时期的一种类型小说——感伤小说(sentimental novel),当时还有一种小说类型是耸人听闻小说(sensational novel)。“今天我们已经认为是经典的作家,其实他们的作品里有很多的耸人听闻和感伤的元素,到底怎么评估这种元素,是不是这种元素大量出现,出现到30%以上就是文学性不够强的文学了?”包慧怡问道。萨拉·沃特斯的难得之处在于,她的语言和构造故事的能力使她有望进入未来的文学经典名单,但是这个不影响她的作品的好看好读,包慧怡说,“马尔克斯给我的体验也是这样的,就是吸引着你一鼓作气地读完,但是他对于人性深度的解析就没有其他的经典文学深刻吗?我觉得不是。”
作者 新京报特约记者 寇淮禹
编辑 安也 校对 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