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布洛赫:无情揭露绵亘数百年的“君权神授”谎言

日期:01-26
国王神迹布洛赫年鉴

原标题:马克·布洛赫:无情揭露绵亘数百年的“君权神授”谎言

法国年鉴学派创始人马克·布洛赫的《国王神迹》是一本“离奇”的著作,它的研究主题具有魔幻色彩:中世纪和近代初期法国和英国的国王施展神迹,通过触摸治愈瘰疬疾病,但它的核心却是在揭露一个绵亘数百年的谎言:君权神授。统治者将古代民众对王权的崇拜引入基督教政治伦理,以基督教礼仪——涂油礼与加冕礼——确立其所谓“神命王权”的特性。

这部著作揭露了英法王权为确立神圣性所施展的种种伎俩,但也研究了芸芸众生盲信国王超自然能力的心理本质。作为提倡“整体史观”的年鉴学派的代表作,它突破了旧史学固有的障碍和界限,将民俗学、人类学、图像学、医学、生物学和集体心理学无分畛域地汇聚其中,为人们建造了一座巍峨壮丽的史学殿堂。

马克·布洛赫(1886-1944),法国历史学家,年鉴学派创始人之一,著有《国王神迹》《法国乡村史》《封建社会》等作品。

作为知识分子,布洛赫极富勇气和担当精神。在民众受到当权者的蛊惑和愚弄而自相残杀的20世纪,他以严谨的考证和史家的洞见,揭露了这一加在至高权力之上的神圣谎言。当布洛赫于1944年6月16日在盖世太保的严刑拷打下英勇就义时,他以宝贵的生命为代价对历史学的真谛做出了定义:史家的职责不仅是将真相从时代的谎言中解救出来,公诸世人,而且要以实际行动捍卫历史正义,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这部著作由清华大学历史系张绪山教授翻译,因为书的体量庞大,内容旁征博引,且涉及多种语言,翻译难度极大,经过多年才翻译完。《新京报》记者就书的内容和翻译过程对译者张绪山进行了一次专访。

谈翻译:《国王神迹》处处隐藏着“陷阱”

新京报:《国王神迹》是一部恢弘大气、旁征博引的巨著,你用“艰难时光”来形容翻译的过程,能否谈谈翻译这部书的主要难度在哪里?又是如何克服的?

张绪山:《国王神迹》是布洛赫早年的作品,其翻译难度远在他的后期巨著《封建社会》之上。就主题而论,《封建社会》基本上是“宏大叙事”,虽然也有细节刻画,但所涉及的问题基本上都在我们的专业知识范围之内,故翻译起来心中有底,但《国王神迹》有所不同,它研究的主题是独特的,是学术界不熟悉的。新颖的研究领域对译者而言意味着处处隐藏着危机,一不小心就掉进陷阱。

《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作者:马克•布洛赫,译者:张绪山,版本:商务印书馆2018年8月

就其使用的材料而言,与《封建社会》想比,也是异乎寻常的复杂,从肖像材料、宫廷账簿、公文资料、叙事文学,到政治学著作、教堂人口登记簿、医学与神学论文、圣经、宗教祈祷文,再到诗文、法律诉讼文件、信件、钱币、遗嘱,甚至游戏纸牌等等,其庞杂程度让任何一位译者都会感到处处充满生疏感;而且,这些材料以各种语言写成,包括希腊语、拉丁语、法语、德语、英语等语言,更加剧了翻译难度。好在得到诸多师友的帮助,这些难题都基本得到解决。

《国王神迹》有多种文字版本,这次翻译主要采用法、英两个版本,其他版本(如意大利语与日语版本)因我不懂这些语言而无法利用。法英两个版本的对照,对于理解文中某些疑惑或不确定之处确有不少帮助。英文版缺少序言,索引也不完备,所以基本还是以法文版完成翻译,同时由友人翻译了意大利文版序言。

大家知道,在目前的学术评价体系中,译作是不列入研究成果的。目前翻译界的基本境况是,外行者无力从事翻译,但大多看不起翻译;平庸者乐于为之,但大多做不好翻译;高明者重视翻译,但大多不做翻译。《国王神迹》能在目前的学术氛围中受到如此好的评价,让我倍感鼓舞,也让我对翻译事业有新的理解。翻译家所担当的角色犹如巫师,一手牵着神明,一手牵着俗众;将神明的意志介绍给俗众,同时让俗众听懂神明的话语,是一项神圣的事业。

张绪山:清华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学位评定委员会(人文学科)委员,研究领域涉及欧洲中古史、拜占庭史、中西交流史,著有《中国与拜占庭帝国关系研究》《史学管见集》《随缘求索录》等。

谈学术:年鉴学派以实践方法取胜

新京报:法国年鉴学派的这部经典著作,在学术史上有怎样的地位?它对后世的历史学研究有怎样的启示?

张绪山:1929年费弗尔与布洛赫创办《经济社会史年鉴》(以下简称《年鉴》)杂志,标志着年鉴学派的创立。1924年出版的《国王神迹》虽然是《年鉴》创立之前的作品,但第一代史家费弗尔与布洛赫所倡导的治史原则在这部著作中清晰地体现出来,并为后来几代年鉴学派史学研究所遵循。《国王神迹》是年鉴学派最杰出的代表作之一。

它的贡献主要在于其昭示的一些基本原则。第一,扩大历史研究的范围,不能将历史研究的内容限定在狭窄的政治、经济、军事范畴内。以《国王神迹》而言,它出乎意料的形式,向人们证明诸如国王为人治病这类过去“仅被视为趣闻的东西可以转变为历史”。这样一来,历史研究的范围被大大拓展了,家庭、情绪、风俗、欲望、性等主题都进入了历史研究的范畴。第二,扩大了史料运用的范围,将以往不入正史的图像、账簿、祈祷文、乃至口头传说、民众谈话都纳入自己的研究中,大大扩展了历史研究资料的范围。第三,打通各学科的人为藩篱,将各学科研究手段贯通使用。就《国王神迹》而言,它开拓性地运用了群众心理学和人类学的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讲,布洛赫是心态史学和历史人类学的开山鼻祖,是今日盛行的各种新史学流派的先驱。年鉴学派史学研究所倡导的问题导向、比较史、历史心理学、地理学、长时段、系列史、历史人类学,大多可以在《国王神迹》中找到。

《封建社会》作者: [法]马克·布洛赫,译者: 张绪山,版本: 商务印书馆,2011年7月

年鉴学派创立以来,其影响波及国际学术界。年鉴学派不以历史哲学理论见长,而是以实践方法取胜,它以具体的实践榜样说明,历史研究的聚光镜一旦有所改变,历史研究将会呈现出何种广阔前景。在过去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整体史、跨学科研究等方法,已经成为史学研究应用最为广泛的方法之一,而史料使用上的“从地窖到阁楼”的原则,已经被广泛接受。

然而,需要说明的是,展示年鉴学派治史风范的《国王神迹》,在很长时期内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因为它所选择的这个主题在许多人看来过于怪异,不登大雅之堂,直到最近二十年,人们才领悟到布洛赫这个研究成果的超前性与高妙处,才惊讶于布洛赫惊人早熟的治史才华。可以预料,《国王神迹》对我国学术界的影响也会随着这个中译本的问世逐渐显现出来。

谈作者:他是20世纪最伟大的史学家之一

新京报:你如何评价布洛赫的治学精神?年鉴学派对整个历史学研究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如何看待一些对年鉴学派的批评,比如片面追求整体史观和方法论的革新,忽视政治史?

张绪山:布洛赫被认为是20世纪最伟大的史学家之一,其治学精神在许多方面表现出开创性。他在研究法国中世纪农村史使用“倒溯历史法”(lire l’histoire à rebours)所体现的从已知推未知的治史理念,以整体史观研究欧洲封建制度所展现的宏阔视野,研究英法两国王权的“精神控制术”所应用的人类学与心理学方法,都是戛戛独造的学术贡献,展现了年鉴学派第一代史学家超迈前代的治史气象,也对年鉴学派后世的研究树立了榜样。布洛赫还是战士,他为国捐躯的浩然正气,同他的史学贡献一样,将永留人间。近日听法国朋友说,布洛赫很可能入祀法国先贤祠,说明布洛赫的精神价值正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

年鉴学派史学家研究主题的多样化受到人们赞扬的同时,也被认为忽视或弱化了政治史,并因此受到批评。但是,如果我们将“政治史”的概念做一下修正,像布洛赫那样从宽泛的意义上来理解“政治史”,将民众的活动也纳入“政治史”的范畴,那么,我们就不能说年鉴学派的研究忽视了政治史的研究,相反,应视之为开辟了政治史研究的新范式。《国王神迹》研究“国王触摸治病”这样的主题,表面上是研究“逸闻趣事”,但触及的是政治史研究的核心领域——长期支配人类历史的王权的运作。所以,我认为,与其说年鉴学派忽视或弱化政治史研究,毋宁说布洛赫及年鉴学派其他史学家的研究进入了以往从未有人尝试进入的政治学新领域,拓展了政治史研究的范围,开创了“新政治史”研究的先例。

《法国史学革命:年鉴学派,1929-1989》作者:(英)彼得·伯克,译者:刘永华,版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9月

谈写作:做研究总是跟着兴趣走

新京报:能否谈谈你2018年的工作和生活情况?未来还有哪些写作和研究计划?

张绪山:对我个人而言,2018年的工作除了教学以外,可谓乏善可陈。虽然有几部书稿等待问世,但都是前些年的“旧货”,没有新作品出现。

我不太懂规划未来,做研究总是跟着兴趣走。就我的兴趣而言,目前主要有三:一是中西交流史研究,具体说就是欧亚大陆文化交流史中“传说传播史”研究;二是欧洲中古史名著翻译,这个方向基本上延续已经开始的工作。我的目标是,争取在未来把这个领域另外几部名著也介绍过来;三是史学散论的写作,已结集的一部书稿将于近日问世。至于能做到何种程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采写:新京报记者/徐学勤 编辑:徐伟、杨司奇

校对:李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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