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程永新:如果只有主流的现实主义,中国文学没有未来
从1983年进入《收获》到今天,程永新当了35年的文学编辑。他的日常工作中的很大一块就是读小说。程永新被称为“编辑中的编辑”,“读者中的读者”。在1月4日,《收获》程永新面向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班的同学做了一场题为《关于长篇小说写作的几个问题》的演讲,特别梳理了今天中国长篇小说的9个问题,涵盖了路径、架构、与现实的关系、核心情节、视角、细节、资源、幻想元素、语言等方方面面的问题。
《一个人的文学史》
作者:程永新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8年7月
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与类型文学:当代中国文学的三个路径
中国每年出版多少长篇小说?程永新在演讲中给出了一个大致数据:1000多部,如此大的数量,但能被阅读和记忆的寥寥无几。那么,中国的长篇小说到底有什么问题?
在思考这个大问题时,程永新认为需要厘清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路径问题,也就是作家写的是现实主义小说、现代主义小说,还是其他类型的小说。
第一个路径是现实主义,这是中国最强大的文学传统。文学批评家李陀近两年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过去我们的创作受卡夫卡和伍尔芙的影响比较大,而伍尔芙的负面影响比较多,现在应该回到现实主义的写作中去。但李陀的这一说法也不新鲜,根据程永新的回忆,21世纪初时,莫言就经常说要往后撤回到现实主义。程永新也记得,八九十年代他在南京和毕飞宇聊天时,聊的都是现代主义,突然有一天毕飞宇跟他说,他研究小说到19世纪为止,毕飞宇的《小说课》分析的主要也是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
《小说课》
作者:毕飞宇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年2月
然而,程永新认为,就现实主义来说,其实我们也有很多误区,很多是伪现实主义。程永新与路内就现实主义有过很多交流,路内对现在的现实主义写作方法非常不满,认为现在很多现实主义其实是伪现实主义。而程永新的观点是,没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跟我们所谓的现实主义的融合,中国文学的未来可能不会走得太远。
如果莫言用路遥的方式写作,他会得诺奖吗?这是程永新的疑问。“如果完全是我们现在主流强调的所谓的现实主义写作方法,中国文学可能就没有未来”。程永新说。
这就要说到第二个路径,即现代主义。一个流行的说法是,当代作家都是喝西方文学的狼奶长大的,言下之意,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对中国当代作家影响巨大,孕育了中国文学真正的黄金时代。
第三路径是类型小说,尤其是网文的发展。程永新特别提到网文作家猫腻,他讲故事的能力和语言的能力都非常强,非常值得重视。再比如《琅琊榜》的结构也有许多值得分析的可能性。
在程永新看来,作家在写长篇时,一定要对自己写的是哪一路径的小说,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态度。比如毕飞宇想得很清楚,现代风格的作品不是他的强项,因此他只写现实主义的作品。
中国很多长篇小说其实是中篇的架构
中国的长篇小说普遍写得比较长,这是程永新的体会。背后的问题意识是长篇小说的架构。程永新非常坦诚地谈到,张炜的《你在高原》系列虽然一共4400页,但他认为里面每一部长篇都是中篇的架构。
“我觉得长篇小说的架构跟它的内容必须要匹配”,程永新说。他提到,像《黑暗中的笑声》《卢布林的魔术师》《香水》等西方长篇小说篇幅都不长, 如果放在中国评奖,只能算中篇小说,参评不设长篇项目的鲁迅文学奖。按照鲁奖规则,不超过13万字的小说都算中篇。
《黑暗中的笑声》
作者:[美]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译者:龚文庠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6年4月
然而,像《黑暗中的笑声》承载的内容非常沉重,对人性恶的呈现非常有力量,因此,程永新认为,我们应该要考虑有没有必要写那么长,有很多长篇在他看来就是中篇的架构,用中篇来完成就完全可以。
中国文学更多考虑怎么改变个人命运
程永新谈到的第三个长篇小说的重要方面是与现实的关系。阎连科有一个说法,中国现实是巨人,中国文学是矮子。意思是中国作家的想象力和创作力普遍较差,在程永新看来,在各种体制性的原因之外,也和中国的思想资源和传统有关。西方文学重视挖掘人的深度、处境、精神世界这样的问题,关心上帝和生死,而中国哲学系统里更多考虑比较实在的问题,比如君臣父子等,这种思想资源影响了当代文学。程永新提到几部现在依然畅销的作品如《平凡的世界》《活着》《穆斯林的葬礼》等,表现的都是中国人如何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和命运。
程永新以2017年诺奖得主石黑一雄的作品《莫失莫忘》为例来说明小说和现实的关系。
《莫失莫忘》
作者:[英] 石黑一雄
译者:张坤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8年6月
“我们要在现实的缝隙当中寻找虚构和想象,石黑一雄谈到的好多的问题都是现实当中存在的问题,如何表现?其实留给我们写作者的余地和缝隙不是很大,可是我们恰恰要在这个现实的缝隙里面寻找到最大的表现的余地,这个就是我们跟现实关系里面我们特别要注意跟强调的。”
核心情节应该自然生长,而非外加的偶然的
程永新谈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核心情节。他以本哈德·施林克的《朗读者》与哈金的《等待》做了对比。《朗读者》里的核心情节就是给纳粹工作过的文盲女人汉娜让青年给她朗读小说。而《等待》讲的是一个部队医院里面医生和护士的故事,医生在乡下有妻子,他一直想和妻子离婚,和护士结合。后来,他离婚成功,和护士在一起。但在一次出差期间,护士被他的前战友强奸,造成了护士后来生病去世的悲剧。
《朗读者》
作者:[德] 本哈德·施林克
译者:钱定平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年8月
程永新认为,强奸造成主人公的悲剧,这是一种外来的偶然的因素。在程永新看来,核心情节应该在生活里土地里非常自然地长出来,而不是外加的偶然的东西。核心情节的设计表现,造成了作品等级的高低。程永新用了一个比喻来说明核心情节对于长篇小说的重要性,核心情节是长篇小说里的一个骨架,设计得好坏决定了这个长篇小说的成败。
《等待》
作者:哈金
译者:金亮
磨铁/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8年11月
贴着地面走是不可能写出好作品的
程永新论述的最后的一个问题是幻想元素。就这个问题来说,有两种对立的文学观。一种,如苏童说的,写作起码要离地三尺。另一种则认为要贴着地面行走,程永新很明确地认为按这种文学观去创作是写不出好作品的。
是否有幻想元素是考量作品等级的标准,这是程永新的观点。他以2017年获得布克奖的作品《林肯在中阴界》为例。小说有真人原型,林肯当总统时,遭遇中年丧子。传说林肯去坟墓里看儿子时,抱起了儿子的尸体。小说写的是弥留之际,鬼魂都会被唤醒。作者桑德斯在看了林肯的传说材料之后,构想出了这个故事,带有极大的幻想性。
(本文根据程永新1月4日在中国人民大学的演讲整理,未经发言者审定)
作者:新京报记者 沈河西
编辑:沈河西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