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苏轼（三）：海棠香国的美人，我的亲人丨江弱水专栏
本期诗人
苏轼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嘉祐进士。神宗时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求外职，任杭州通判，出知密州、徐州、湖州。后以作诗“谤讪朝廷”罪贬黄州。哲宗时任翰林学士，曾出知杭州、颖州等，官至礼部尚书。后又贬谪惠州、儋州。北还后第二年病死常州。追谥文忠。与父洵弟辙，合称“三苏”，坟在河南郏县。苏轼的诗、词、文、书、画、文论均有极大成就。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诗人吐露心曲，是可以对着一棵树、一株花的。《战争与和平》第二部，安德烈公爵遇见娜塔莎之前，在丛林里看见那棵粗可合抱、疤痕累累的老栎树，仿佛不受春意的蛊惑，在对他说，春天啦爱情啦都是骗局。可见到过娜塔莎后，安德烈公爵再见老栎树，完全变了样，生着节瘤的枝头爆出鲜嫩多汁的绿叶，让他禁不住对自己说，生命不能在三十一岁就结束呀！《日瓦戈医生》第十二章，是“浸糖的花楸果”：
树一半覆盖着雪，一半是上冻的树叶和浆果，两枝落满白雪的树枝伸向前方迎接他。他想起拉拉那两条滚圆的胳膊，便抓住树枝拉到自己跟前。花楸树仿佛有意识地回答他，把他从头到脚撒了一身白雪。他喃喃自语，自己也不明白说的是什么，完全把自己忘了：
“我将看见你，我如画的美人，我的花楸树公爵夫人，亲爱的小心肝。”
在绝望中，苏东坡也曾从与花树的对话中获得莫大的慰藉。初贬黄州，他有名作《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
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
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碑帖
据说，东坡“平生喜为人写，盖人间刊石者自有五六本，云‘吾平生最得意诗也。’”
（《王直方诗话》）
。他又尝自咏此诗，至“雨中”“月下”两句，对人说：“此两句乃吾向造化窟中夺将来也。”
（《风月堂诗话》）
可见其喜爱备至。
诗共十四韵，分前半与后半。前半七韵，着眼于海棠，以杜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为潜文本，总写其不凡的标格与姿容。黄州濒临大江，地多瘴湿，草木蕃生，故桃李漫山。“只有名花苦幽独”，点出海棠的绝俗和畸零，已然感同身受。“嫣然一笑”，拟名花于美人，她富贵天然，用不着贮以金盘进献到华屋中去。
海棠花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形容稍觉俗艳了，但好在前有“金盘”“华屋”的掩护，后有“绝艳”的增援，也算得体。——顺便说一句，东坡写“花”，好用“肉”字：“离亭花映肉，醉眼鹭窥莲”
（《至真州再和二首》）
，“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减字木兰花·已卯儋耳春词》）
，“坐上人如玉，花映花奴肉”
（《千秋岁·湖州暂来徐州重阳作》）
。虽然是仿效杜诗的“红颜白面花映肉”，也只有东坡肉的创始人才会这样吧？《说文》：肉，如六切。古音读ȵiuk，比起现代汉语的ròu，感觉好像不那么肥。
“林深雾暗晓光迟”，再现“空谷”；“日暖风轻春睡足”，用《明皇杂录》贵妃被明皇比作“海棠睡未足”，重申“佳人”；“月下无人更清淑”呼应“幽独”；“雨中有泪亦凄怆”，则触及到海棠花“天涯流落”的心事。于是转出后半。
海棠古来以蜀地为盛，西蜀更是号称“海棠香国”，所以，东坡是把海棠看作家乡的亲人的。他来了，饱食扪腹，散步逍遥，蛮像是《庄子·马蹄》里“含哺而嬉，鼓腹而游”的幸福人生。敲门看竹也是率性潇洒的雅事。南朝刘宋时人袁粲，听说人家有好竹，也不跟主人打招呼，他“直造竹所，啸咏自得”。然而，逍遥和潇洒都是装的，东坡心里很苦。这不，竹没看到，却看到花了。“绝艳”二字，总括海棠之美，而四十四岁的他，已自认“衰朽”了。
诗人看呆了。他流下了眼泪。一番叹息后，他对着海棠，喃喃地说：
我如画的美人儿，你怎么和我一样，从千里之外的家乡到了这粗陋的地方来了？是哪个好事者移来了一寸根，还是飞鸟衔来了一粒种？真不容易啊！你我都是天涯流落的可怜的生物，就让我为你喝一杯酒，唱一支歌吧。明天酒醒了，我还会再来看你，只怕是你的花瓣儿像雪花撒落一地，让我不忍心触碰呀。
纪昀批点此诗：“纯以海棠自寓，风姿高秀，兴象微深，后半尤烟波跌宕。此种真非东坡不能，东坡非一时兴到亦不能。”诗用东坡最擅长的七古，为海棠传神写照，也为自己抒情言志，分合之际，恍惚不定，而摇曳多姿，的确是他的最高之作。
延伸阅读
《苏轼选集》
王水照选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