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基因编辑婴儿实验”为何得到全球的谴责?
▲2016年8月4日,深圳市瀚海基因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内,贺建奎指导实验室工作人员工作。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11月26日,南方科技大学生物系副教授贺建奎在第二届国际人类基因组编辑峰会召开前一天宣布,一对名为露露和娜娜的基因编辑婴儿于11月在中国诞生。消息一出,引发舆论轩然大波。
随后,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针对此事作出回复,立即要求广东省卫生健康委认真调查核实,本着对人民健康高度负责和科学原则,依法依规处理,并及时向社会公开结果。
据报道,该研究项目通过应用CRISPR/Cas9这种基因编辑技术,成功在胚胎时期完成对CCR5基因的修饰,使得一对名为露露和娜娜的基因编辑婴儿于11月在中国健康诞生。贺建奎称这种基因的修饰使得这对双胞胎在出生后能够对艾滋病、霍乱或是天花具有天然的抵抗力,这项研究的成功也将为无数的重大遗传性疾病的治疗带来曙光。
这一重磅消息一时间在学术圈激起千层浪。在普通民众看起来是喜闻乐见的大好事,在科学家眼里却是疑虑重重。随着事件的发酵,许多潜在的问题也都浮出水面。
“基因编辑婴儿实验”违反学术伦理
早在2015年,中山大学教授黄军就完成了世界上第一例对人类胚胎基因的编辑修改。他通过利用CRISPR-Cas9技术试图修改人类胚胎中的一个会导致β-地中海贫血症这一严重遗传病的致病基因。但黄军并未完成整个胚胎的发育过程,他所使用的胚胎是无法发育成正常婴儿的缺陷胚胎。
因为我国2003年颁布《人胚胎干细胞研究伦理指导原则》中,曾明确指出利用体外受精、体细胞核移植、单性复制技术或遗传修饰获得的囊胚,其体外培养期限自受精或核移植开始不得超过14天;同时任何人也不得将前款中获得的已用于研究的人囊胚植入人或任何其他动物的生殖系统。
换言之,任何在体外对胚胎进行超过14天的培养乃至科研所用的胚胎植入生殖系统都是违法的。并且,不仅在中国,在美国甚至欧洲大部分地区使用基因编辑胚胎建立妊娠发育都是非法的。
在这一点上,毫无疑问,贺建奎严重违反了生命科学界的学术伦理和学术规范。
与此同时,相关媒体也曝光出其团队在申请伦理审查中的诸多疑点,如该《医学伦理委员会审查书》中的重要签字可能被伪造、相关审查人员并不具备审查资格、批准该临床项目实施的医院是民营医院等等。
也许有人会问,一个简单的基因编辑操作,若是真的能治病救人能有什么伦理道德上的问题?
这时候不得不提到几个月前斯蒂芬·霍金在他的新书《未来简史》中的终极预言。在未来的富人阶级中将出现被经过基因编辑的“超级人类”,他们不仅具有优于普通人的身体素质和寿命,甚至可能连记忆力和智商都凌驾于常人之上。因而,一旦这种基因编辑技术日趋成熟并且通过法律和伦理的审查,将对无法接触到基因编辑技术资源的平民阶层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压力,甚至可能对这一族群造成灭顶之灾。
更令人细思极恐的是,不同于已经出生的病人进行的局部基因编辑手术,通过这种胚胎层面的基因编辑,修饰后的基因势必会传递给这对双胞胎的子孙后代。这就相当于在人类基因库的水池里倒了一条新品种的小鱼,经过一代一代的扩大,将对人类基因库产生不可估量的重大影响。
基因编辑潜在风险大于利益
抛开伦理道德不谈,许多业内科学家也对这种通过对个体CCR5基因的破坏来实现其对艾滋病免疫的疗法持有怀疑态度。
其一,该研究所使用的基因编辑技术存在脱靶效应。
基因编辑,就是利用各种分子生物学的手段对目标基因进行删除、替换、插入等操作,以获得新的功能或表型,甚至创造新的物种。贺建奎所使用的CRISPR/Cas9这种基因编辑技术虽然已经趋于成熟,但是其可能存在的脱靶效应也是总所周知的。也就是说,它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精确实现目的基因的编辑。
其二,选择CCR5作为基因靶点的合理性有待商榷。
据贺建奎在社交网络上发布的视频称,北欧人群中大概有十分之一的人天然存在CCR5基因的缺失,许多科学研究也表明这一缺失与他们对艾滋病免疫有着重大关联。
他也指出,一些仍在研发期的针对艾滋病的特效药的机理也是试图通过药物分子来阻断CCR5基因的功能,因而,选择CCR5作为免疫艾滋病的靶点是十分具有科学依据的。
这一点遭到了一些相关专家的质疑。据北京大学分子医学研究所研究员刘颖称,CCR5缺失已经被实验证实会造成免疫缺陷,导致其他病毒的易感甚至肿瘤的发生。也就是说,这种艾滋病免疫的获得可能伴随着其他病毒感染风险的大大提升,甚至可能会引发癌症。
其三,通过基因编辑技术手段生产艾滋病免疫后代意义不大。
艾滋病一直是众多发展中国家的心头大患之一,尤其是在经济相对落后的地区,公众往往谈艾色变。
然而大部分普通大众不知道的是,在现如今的科学技术水平下,艾滋病是完全有治愈的可能的。在HIV病毒感染的72小时内服用阻断药,治愈的概率大于百分之九十九。超过72小时,只要尽早接受对应治疗,通过服药也能终生控制。
而对于有生育需求的艾滋病患者,如果仅仅是父亲患病,通过洗精和试管婴儿技术能百分之百生出健康的孩子;如果仅仅是母亲患病,应用母婴阻断技术也可以保证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生出健康宝宝的概率。显然,基因编辑这种操作精度高并且花销大的方案并不十分适用于广大普通的艾滋病患者。
科学家更应保持初心和理性
2018年11月25日,贺建奎在社交网络上传的一段视频中绘声绘色地描绘了这样一段温馨的画面:艾滋病患者马先生和他未患病的爱人葛女士出于对宝宝的爱而依然选择了基因编辑技术来生育一个健康的宝宝,通过体外受精同时将某种蛋白质和指引信号注入单细胞受精卵中,历时十月孕育出了一对可爱健康的双胞胎——露露和娜娜,他们从此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感受到了生儿育女的幸福。
他说将这个技术应用在改变肤色、瞳孔的颜色、甚至是记忆力智力这种提高人类机能的做法他都不支持,唯有治愈疾病是有意义的,他也相信伦理道德终将站在他一方。
然而,这种设想的泡沫虽美丽但脆弱。这一临床研究在审核流程上有着巨大的漏洞,在科学层面上有着巨大的未知潜在风险。同时,对比现有的艾滋病患者生育后代的方案,这一研究也不具备实施的必要性。
贺建奎身为南方科技大学已经离职的副教授和众多生物技术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不应为一时的科研冲动和背后的商业资本运作冲昏了头脑。胚胎基因编辑不同于试管婴儿,它改写了基因的密码,用两个孩子作为生物技术的试验品,让他们背负着未知的风险成长,可能随时会成为这项正蓬勃发展的技术的牺牲品,而这种急于求成的做法也很有可能摧毁基因技术的发展之路。
诚然,生老病死是芸芸众生都将体验的人生历程。人类自古以来就想要祈求长生不老,而现代人越来越注重生活品质和养生之道,也不过是为了保持身体健康。重疾的年轻化也在催促着全球的科学家积极地研发各类靶向药、特效药。我们也见证了无数巨头企业和投资公司将大笔资金投向生命科学医疗技术领域。
伴随着各种基因编辑技术和基因治疗方案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伦理道德始终是迈入这道神秘大门的一道坎,需要时时审视和掂量。如何在如此巨大的现实医疗需求下,寻求生物技术的平稳合理合法的发展,始终需要每一个科学从业者把持好心中的天平。与此同时,在强大商业资本运作的压力和利益驱使下,科学家更应保持初心,秉承一个学者应有的理性,而非一味寻求这种只能吸引眼球而弊大于利的科研成果。
贺建奎的临床研究虽然暂时告一段落,但是却又是另一个开始。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未来的发展还未可知。
2018年11月26日晚,百余名科学家在社交网络上联合发表了对贺建奎这一罔顾伦理道德的研究项目的强烈谴责,他们希望在事件发展不可挽回的局面前,能争取尽快厘清事实、收拾局面。不知道这时,露露和娜娜是否正在葛女士的怀里香甜地睡着。
□邹瑞雪(生物从业者)
编辑 李冰冰 校对 范锦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