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姜文和贾樟柯同时落水,戴锦华会先救谁
“如果姜文和贾樟柯一起落水,你先救谁?”在11月24日下午举办的“破镜而出:戴锦华的电影、女性主义和文化研究”活动现场,毛尖向戴锦华抛出了这个带有玩笑性质的严肃问题。
在与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毛尖、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孙柏的对谈活动过程中,戴锦华回顾了自己求学过程中经历的精神危机,也谈到了姜文、贾樟柯、王朔、村上春树、张承志以及抖音和快手。
姜文一自恋,他的电影就失败了
姜文和贾樟柯同时落水,先救谁,这个问题的背后有一个起因是两人对姜文和贾樟柯近几年作品的评价存在分歧,毛尖更多持批评立场。
对此,戴锦华虚晃一枪,说自己不会游泳,所以谁也不救。但架不住毛尖的追问,戴锦华还是谈了她对姜文的评价。戴锦华说她对姜文一直保持着长久的期待,她认为姜文一直表达出对电影自身纯净的爱。《太阳照常升起》对于姜文来说,是票房滑铁卢,这对姜文造成了多重创伤,他后来通过《让子弹飞》成功地回应了这样的创伤,尽管戴锦华个人对这部电影评价不高。在《让子弹飞》里,姜文以其聪明才智成功操作了一个商业电影的模式,但同时又在电影中表达了商业电影里很难找到的对于社会正义的朴素呼吁。
《让子弹飞》剧照。
但戴锦华认为,在接下来的《一步之遥》和《邪不压正》里,姜文面临一个非常典型的时代困境,即原创性的表达和大资本运营间的矛盾。“姜文显然是不甘,有强烈的要原创的自我表达的、自己给自己在电影史上命名的诉求。但同时,他很想去玩资本来运转游戏。我只能说,这样的一种困境本身造成了两个影片的尴尬处境。”尽管如此,戴锦华对姜文的感情依然是复杂的,姜文的矛盾并不直接构成她对姜文的批评,但是构成她和这两个影片之间完全不可抵达的一个障碍。
戴锦华还在发言中谈到了姜文电影始终存在的自恋,她认为这是姜文电影经常失败的地方。“《阳光灿烂的日子》最后也毁在自恋,马小军自恋了,这个非常棒的故事到那儿有一点塌下去的感觉。他能够战胜自恋地表达自恋的时候是非常精彩的,但有的时候他被自恋俘获,怀抱自恋表达自恋,所有的观众都会被推出去。因为每个人都很可悲,每个人都很自恋,人们并不想分享他人的自恋,而想看到对自恋的讥刺。”
希望年轻人站得高一点,看到远方的人们
戴锦华也谈到了贾樟柯,她谈到《三峡好人》里的飞碟、走钢索、三峡库区工人等影像让她思考有没有可能让艺术仍然成为有社会性的表达。而背后的一个问题意识是,在今天,对于艺术而言,苦难变得不可言说。“作为艺术家,你发现你没有办法直接书写苦难,你要不变成一个社会抗议者,要不别人认为你矫情和伪善,今天社会不相信人同此心,当应该坚持社会的正义这一共识结构不存在的时候,就会变成,苦难大家都知道,但是苦难不可言说。”在今天,对于弱势群体的再现和关注不被接受,不被认为是艺术。
《三峡好人》剧照。
另一个困境是,许多人不会意识到快递小哥等广义上的弱势群体与自己的生活有何关联。
戴锦华谈到荷兰纪录片导演伊文思的例子。伊文思晚年来到中国,最后一次演讲在清华大学。有学生问他,你觉得中国青年有什么希望,中国青年现在有什么变化。伊文思回答,希望中国的年轻人走出去,希望你们站得高一点,看到远处,曾经中国人的青年是看得到远处的。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这是鲁迅的名言。通过看往远处,去往远方,戴锦华渡过了自己人生中一次巨大的精神、知识和思想的危机。在1999年到2000年左右,中国社会再一次经历剧变,给她带来无法解脱的困惑,于是她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国际旅行,去往第三世界国家的乡村、贫民窟、运动现场,完全离开大城市。“最早是想寻找别样的人们,寻找西方理论之外的全球化的世界,但我很绝望地发现,全球化无所不在。”
戴锦华再一次向读者推荐她主持翻译的《蒙面骑士:墨西哥副司令马科斯文集》一书。她谈到,马科斯喜欢用镜子做隐喻,马科斯有过一个说法,你从镜子这边看,永远看到的是自己,但是你绕到镜子背后,只需要在背面滑一下,镜子的涂层掉了,就变成了玻璃。“不是透过玻璃就看到真实,镜子是用来迷惑人的,而玻璃是为了让你打破的。当你发现这个被幻想所迷惑的怎么也走不出去的地方,其实你只要打碎它就好了。”这也是这次活动为什么叫“破镜而出”的原因,戴锦华提醒我们,不要困于谜局和幻象,我们要做的是,摘下眼镜,外面就是相对真实的世界。
在《隐形书写》一书中,戴锦华用“镜城”一词来形容90年代光怪陆离的文化经验。她认为,当时不同的声音和现象就像无数面镜子在互相映照,以至于我们丧失了真实的空间和时间感。知识分子被左右之争所缠缚,拒绝他人角度看到的影像,我们看不到在一幅幅镜像背后的结构,那个结构才是我们试图认知的中国社会。镜城构成了戴锦华的核心隐喻,她认为,当光怪陆离、美妙动人的新镜像出现时,我们要打破这样的镜像。
《隐形书写》,作者: 戴锦华,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6月。
村上春树开始抄自己,我不能容忍
现场有观众问到戴锦华对于王朔和村上春树的评价。戴锦华认为王朔属于非常特殊的时代,他用自己那种低俗、调侃帮助我们走过那个迷惘的时代,但背后其实是很深的痛。
而谈到村上春树时,戴锦华说,当村上春树开始抄自己,这是她不能容忍的。“我非常爱村上春树,但是我不认为村上春树是我心目中那种伟大的作家,因为他的模型早就形成了。而到《海边的卡夫卡》,他抄自己某一种模型的某一个版本,我到那时候不再追随他。”戴锦华也迷恋过村上春树,从《挪威的森林》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村上春树写出了当代人无从解脱的困境:你在两个世界当中,你不能抵达你自己,你也不能逃离你自己。
戴锦华也谈到了对于张承志的评价。在不少人看来,张承志已经变成一个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但戴锦华说张承志是她最尊重的作家之一,但她也对张承志有批评。“我尊敬他的是他始终如一的驰骋,始终如一的坦诚和勇气,始终不对任何的强权让步,但是同时他的勇气和坦诚,对我来说,缺少了反思的空间,缺少了反思所可能给他提供的一些思想的丰厚。”
也有观众问戴锦华怎么看抖音和快手这类新媒体现象,戴锦华对此没有深入研究,但她表达了自己的困惑。比如,使用者是低阶层的人,他们所提供的作品本身是不是就构成了对他们生活的再现?他们要对自己的生活构成真实的再现还需要什么东西?“现在我们说他们低俗、粗野、搏出位,他们其实是在今天整体社会对这些低阶层的已然定形的想象之上来复制他人对他们的想象,才能够赢得点击。”
戴锦华认为,在快手或抖音上,会有另类的声音,比如弱势者原创的反抗性的呈现。但他们的声音会淹没在海量的影像里,被大数据压抑,那些另类的东西,比如对苦难生活的记述,不可能迅速引起共鸣,因此不会被推送。但戴锦华认为,即便在必须复制主流逻辑的情况下,这类新媒体仍然给了弱势者可能性。
作者:
新京报记者 沈河西
编辑:
寇淮禹
校对:
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