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饮食与乡愁
中国传统文化中,故乡的食物和乡愁似乎总是有着天然的联系。《晋书·张翰传》便提到“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于是有了“莼鲈之思”的典故。
梁实秋“偶因怀乡,谈美味以寄兴”,便写下《雅舍谈吃》,在其中不厌其烦地描绘北平的吃食,以此排遣乡愁。汪曾祺在《故乡的食物》中借故乡的穿心红萝卜、荠菜、炒米、虾子豆腐羹、咸菜慈姑汤,来表达对故土和童年往事的思念之情。
关于饮食的书总是氤氲着怀旧忆往的气氛,辐射出一片回不去的故园风情。新京报曾采访过三位书写过饮食的作者二毛、高军、朱赢椿,让他们谈谈由食物所引发的乡愁。令人略感意外的是,三个人的采访最终都引向了对乡愁消逝的忧虑。城市化意味着丰富和快速,也意味着吞噬和消亡,当我们再也听不到梁实秋笔下反复描写的“北平小贩的吆喝声”,我们或许再也感受不到那一辈人的乡愁了。
现在很多食物都没有太阳的味道了
受访人:二毛
诗人、美食家、美食创意师
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美食顾问
新京报:中国的饮食文化是否一开始就是和故乡联系在一起?
二毛:食物在中国最初还是民以食为天相,是和中国的饥饿历史有关联。而乡愁是在食物比较富裕、比较发达的时候才会出现。
新京报:你怎么看食物和乡愁的关系?
二毛:我先来谈谈味道这个词,其实味道这个词是最初用来形容“道”本身的,不是形容食物。1916年章太炎才把味道这个词用在食物上。我一直强调味道的“道”,这个“道”包含了获得食材的方式,包含了烹制食材的方法,也包含了人们对待食材的态度,简单来说“道”指的是人和食物的关系,人与食物的故事,而乡愁我觉得就是这个“道”里面的东西。
“道”一定是在民间在大自然里,在当地,但我们现在都是工业化的生产方式,周围是大气污染、土壤污染、反季节的果蔬、转基因食品等等,这让我们丢失了很多传统的方式,不论是耕种还是烹饪,这就相当于丢失了“道”,现在我们讲味道,很多只是有味而无道了。
新京报:你所著《民国吃家》一书的副标题是“一代人的吃相”,你觉得由食物引发的乡愁有时代性吗?民国时期的乡愁是什么特点?
二毛:民国时期的乡愁更多追求味上面的东西,他们由食物怀念家乡的亲人、山水、童年时期的娱乐等,那时的乡愁比现在要单纯一些。我们现在的乡愁有一种沉重,因为我们越来越吃不到自然而然的东西了,甚至我们可能连家乡都没有了,我们现在的乡愁更多还包含一种焦虑,好多东西都已经吃不到了。
《民国吃家》,作者:二毛,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2月
新京报:现在有哪些食物会引起你的乡愁吗?
二毛:我来北京这么多年,挂面都是由老家的妹妹寄过来,有时我打电话给我妹妹说挂面没有了,她会说这几天天气不好,没有太阳。因为没有太阳,私人作坊就不做工,他们一定要等到有太阳的时候才做面条,边擀面条,便晒在竹竿上,而太阳晒干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发酵的过程。而现在很多工业化生产的挂面,是用电烘干的,这种挂面中的“道”就没有太阳,实际上现在很多食物都没有太阳的味道了。
现在的孩子是被味精、香料培养起来的
受访人:高军
快活的美食爱好者
新京报:《快活馋》中你所写序的题目叫做“吃饱了,就不想家了”,您怎么看待食物和乡愁的关系?
高军:一般说起乡愁,人的第一反应可能就是想到他小时候吃到的某种食物。人小的时候味蕾可能比较敏感,所以那时吃的东西的味道给他留下很深刻的记忆,这样的思念可能是一种味觉上的思念。
我们老家的人看到外面的游子思乡,就会和他说吃饱了就不想家了。吃东西也可以解决情绪上的低落,人在生活当中可能也有这样的经验,情绪比较沮丧的时候就会去找好吃的东西,安慰安慰自己,甚至可能是暴饮暴食,因为有一个说法是人吃东西的时候大脑就不思考了,因为血液都跑到胃里消化食物去了,这可以减轻人在生活当中遇到的挫折感,是情绪上的排泄。
《快活馋》,作者:高军 徐路,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3月
新京报:是不是在中国的文化传统里,食物一直就是思乡人的慰藉?
高军:应该是,很多食物只有在特定的地区才会吃得到,比如某种食物只有他的老家才有,而他表面上是对食物的想念,其实里面的情绪很复杂,包含有思乡等很多情绪在里面。
新京报:现在食物越来越快速、易得,人们由食物引发的乡愁是不是有所变化了?
高军:就我儿子这一代来说,他们没有我们小时候那种强烈的饥饿感了,他们的吃相也比我们好得多,我们小时候家里人经常说我们吃什么东西都没有够,而现在的小孩吃东西尝尝味道就足够了。
现在的孩子是被各种味精、香料培养起来的一代人,他们的口味更与国际接轨。我们60年代、70年代生的人,从小就被塑造成一种味觉,出去以后遇到口味上的一些差别,会产生失落感,80年代、90年代生的人可能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地域上的特点慢慢被模糊,味觉上的乡愁也慢慢在消失。
“豆腐”才是我的乡愁
受访人:朱赢椿
南京书衣坊工作室设计总监
新京报:你对肥肉的记忆是什么?
朱赢椿:对肥肉记忆最深刻的是小时候,上世纪70年代,物质很匮乏的年代,那时候食物的品种非常单调,肥肉是非常珍贵的一道菜了,很少能在餐桌上真正的看到。在农村只有在逢年过节或者婚丧嫁娶的时候,才会有少量的肥肉供人食用。就算这种时候也有人家拿不出肥肉,就用和肥肉很像的豆制品来模拟肥肉的感觉。
从中国人的比喻中你也会发现,肥肉在中国人的心中是褒义词,得到一个美差,或收获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喜悦的时候,人家就说你捡了一块大肥肉。现在好像不是这样了,如果女孩子爱吃肥肉,别人可能会觉得很不雅,在70年代如果一个人长得很胖,别人会觉得他很有福气,现在每个人都在减肥。人们对待肥肉的态度在变化。
《肥肉》,作者:朱赢椿等,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2月
新京报:《肥肉》中这么多写关于肥肉记忆的文章,哪些最触动你?
朱赢椿:最触动我的还是最前面忆苦思甜的那部分,因为这也是我做这本书的出发点。我的初衷就是想看看比我还老的人,比如七八十岁的人,对肥肉的记忆,他们可能比我这个时代的人对肥肉的感受更强烈,所以沈昌文、钟叔河、薛冰这些人的文章蛮让我感慨的。
其实我对肥肉的感受也是从忆苦思甜开始的,只不过后来约的有些作者很年轻,没有这种体会,写着写着就写到其他的话题上了。
新京报:对,这本书一部分是匮乏年代对肥肉的记忆,一部分是年轻人对肥肉的杂感,你怎么看这两部分体现出的反差?
朱赢椿:年轻人没有这种记忆,他们中间喜欢吃肥肉的已经很少很少了,所以他们涉及这个话题的时候可能没有太多感触。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和老一辈在食物的乡愁上有很大差别,现在的食物太多元,想食用什么东西也太方便,走出国门的机会也更多,异域风情的饮食也都不陌生。这时候乡愁已经慢慢被遣散掉了,而从物质匮乏的年代走过来的人,对味觉的记忆是更深刻的。
新京报:所以你觉得食物的乡愁也在改变。
朱赢椿:当有更多选择的时候,我觉得食物的乡愁是在慢慢变淡的,所以我挺怀念那个时代留下的乡愁感。
新京报:除了肥肉,还有哪些食物会引起你的乡愁吗?
朱赢椿:我今天中午还在吃一道菜,就是白菜炖豆腐,我在校门口的饭店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吃这道菜。小时候吃不到肥肉,但大白菜、豆腐还是可以吃到的,小时候常吃这些东西,直到现在,人到中年,每天有我在,饭桌一定就有白菜炖豆腐这道菜,这是我味蕾深处非常强烈的记忆,我觉得这道菜太好了,我永远都不会遗忘。其实这也引发了我下本书的灵感,就是做一本“豆腐”,对我来说更深刻的乡愁不是肥肉,而是豆腐。
采写:
江楠
编辑:
安安、寇淮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