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金庸留下了背影,也留下了问号
摘要:他以武侠江湖的形式创造了一个乌托邦,其中寄托着他所珍视的美好价值——自我、自由、侠义、爱情、家国,但他并没能为这些价值找到现实出路。相反,现实世界侵蚀着他的理想,动摇着他的信念,以至于他用同一支笔,同一个江湖世界,将那些美好价值推向困境,甚至毁灭它们。
金庸先生离世,这一次不是谣言。
在新派武侠小说家里面,金庸成就最高。他笔下开创的武侠江湖世界规模浩大,气势恢宏;他塑造的武侠人物群像个性鲜明、栩栩如生,深具艺术魅力。若论在普通读者中的综合影响力,新派武侠小说家之中无出其右者。有人说,凡有华人的地方就必有金庸小说。一个人的作品深刻地影响着几代读者,这种现象在华语文学界并不多见。
金庸笔下的武侠江湖世界历史背景各异,人物众多、情节纷繁。贯穿其中,最动人者有二:一曰侠,二曰情。在继承中国古代文学侠义小说传统的基础上,金庸对江湖儿女的侠义和情感进行了全新诠释。这是其“新派”的“新”之所在,也是金庸小说在当下时代获得广泛共鸣的关键因素。
韩非子在《五蠹》里说:“侠以武犯禁。”金庸当然不会认同。在他笔下,侠客的形象千姿百态——既有杨过式的叛逆,也有令狐冲式的洒脱;有萧峰式的凛然大义,更有“终极大侠”郭靖式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自我、自由、侠义、爱情、家国情怀,这些被现代人珍视渴求的美好价值,充盈饱满地洋溢在一群侠客身上,在江湖世界里恣意纵横。
“情”更是金庸浓墨重彩的核心书写。“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金庸几乎耗尽心思去诠释这种至情至性。郭靖和黄蓉、杨过和小龙女、萧峰和阿朱、令狐冲和任盈盈,一对对江湖儿女之间的情爱,或惊心动魄,或绵长温婉,给风雨江湖增添了无尽的人性光辉,成为“金庸江湖”里最动人的篇章。
然而,这无比动人的江湖世界,说到底是金庸构建的一个乌托邦,是无数“武侠迷”遥思远望的桃花源。在金庸笔下,侠客的道义和情爱的美好都充满了理想主义、古典主义色彩,它们或许可以给现代人提供一个思想和情感的庇护所,但却既非既往历史的真实镜像,也无力照进当下现实。事实上,从金庸的创作脉络来看,连他自己都对自己创造的乌托邦日益动摇信念,并在后期创作中,对前期作品那种遥不可及的理想主义进行自觉反动。
对照金庸前期作品《射雕英雄传》和后期作品《天龙八部》,其中的家国情怀就迥然不同。在郭靖身上,“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是何等的壮怀激烈、大气凛然。直至最终郭靖为国捐躯,都可谓热血化碧、气贯长虹。可到了萧峰身上,尽管同样是大气凛然的大侠,但国族议题变得更加复杂、立体、多面。萧峰碟血已经称不上为国捐躯,而是复杂人性祭坛上的一具牺牲。它难言壮烈,也难掩悲怆。
金庸式的侠义,在后期作品《笑傲江湖》里受到了质疑。令狐冲侠义洒脱、天性自由,但他却身陷于岳不群、左冷禅、任我行等人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现实的江湖血雨腥风,人性的江湖同样波诡云谲。当名满江湖的大侠们一个个剥去面具、露出真容,道义已经明日黄花。当道义无存于江湖,江湖就变成了一个黑色寓言。
同样,前期作品《神雕侠侣》里的至情至性,也在后期作品《鹿鼎记》里宣告破产。杨过和小龙女的生死守望,郭襄对杨过的一眼万年,张三丰对郭襄的百年回眸,甚至李莫愁式的癫狂,都把人间情爱写到了极致。然而,《鹿鼎记》里韦小宝横空出世,犹如“大象冲进了瓷器店”,将金庸笔下情爱画廊里那些精美、精致的古典瓷器砸了个稀巴烂。充满讽刺意味的是,尽管《神雕侠侣》式的情爱让无数痴男怨女热泪盈眶、泪流满面,但更多人觉得《鹿鼎记》塑造的韦小宝形象更真实、更接地气。
金庸最后一部武侠小说《鹿鼎记》于1972年9月连载结束,他时年48岁。这本该是作为作家精力和创造力最鼎盛的年纪,他却宣布从此封笔,不再创作武侠小说。他以武侠江湖的形式创造了一个乌托邦,其中寄托着他所珍视的美好价值——自我、自由、侠义、爱情、家国,但他并没能为这些价值找到现实出路。相反,现实世界侵蚀着他的理想,动摇着他的信念,以至于他用同一支笔,同一个江湖世界,将那些美好价值推向困境,甚至毁灭它们。
从金庸宣布封笔至今已经46载。在这40多年里,他笔下的江湖,以及充盈于江湖之中的美好价值,继续被无数读者所珍视、所追羡。然而,正如他自觉的自我反动一样,这些价值终究未能在他的武侠江湖世界里面找到出路,更遑论在现实世界之中。如今斯人已逝,他留下的背影,何尝不也是一个问号?
栏目主编:封寿炎文字编辑:封寿炎题图来源:东方IC图片编辑:邵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