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孤岛”塞班：1500名中国旅客的72小时
10月28日，在美属北马里亚纳群岛首府塞班岛，中国游客办理登机手续。图/新华社
10月28日，受超强台风“玉兔”影响滞留塞班的中国游客开始有序回国。按计划，当天有4架飞机接送中国游客于北京时间28日下午回到中国。 图/新华社
当地时间2018年10月25日，北马里亚纳群岛塞班岛，第26号台风“玉兔”袭击当地造成巨大破坏。图/视觉中国
张永琛随电视剧《七日生》剧组在塞班拍摄时遇到了台风“玉兔”。25日晚开始，天开始阴沉下来，风越来越大，雨也下得很大，到了午夜达到顶峰——门窗在晃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落。张永琛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台风，剧组工作人员都躲在房间没有出门，有些工作人员怕房间的窗户不牢固，躲在了厕所里度过了一夜。
据央视网消息，当地时间10月25日，超强台风“玉兔”吹袭北马里亚纳群岛，度假胜地塞班岛遭到巨大破坏，当地机场从24日起被迫关闭，1500名中国旅客滞留塞班岛。
滞留在塞班的旅客们组织起了自救行动。他们建起了微信群，不断更新台风的最新消息、通报救援进展。他们在群里互相打气，酒店客满时就互相拼房，甚至有人组织起了牌局，以此打发停水停电、网络时断时续的时间。从25日开始，他们也通过微博不断向外发出求救信息，将“玉兔”过境后塞班岛的现状带进了国内的大众视野中，救援随后纷纷到来。
10月26日，中国驻洛杉矶总领事馆派出工作组，赶赴塞班岛以南的关岛，等待塞班机场开放之后，再前往塞班协助旅客撤离。
10月28日15点09分，第一架接送滞留旅客回国的航班在上海浦东机场降落，接回滞留塞班的中国游客274人。
昨晚，外交部领事保护中心官方微博发布消息，四川航空、东方航空、首都航空共接返中国游客713人。剩余游客将陆续在29日随包机回国。
迟到的热搜
10月26日，关于塞班台风的微博一路登上热搜榜的时候，医生孙宏涛还不知道自己第二天晚上会睡在哪。
他把台风登陆的那个晚上形容成“恐怖的夜晚”，这是“在和平环境或者是在空调房里打键盘的人无法想象的”。25日当晚（塞班时间为26日凌晨）抵达塞班的台风“玉兔”，既是2018年全球风王、是塞班岛和天宁岛的历史最强台风，也将是今年我国最冷的台风。
据美国联合台风预警中心的数据，“玉兔”阵风190kt，折算下来高达352公里/小时，中央气象台给了最大风速72米/秒（2分钟平均），相当于沪宁城际高铁的速度。
台风到达的夜晚，酒店启用了发电机，日夜不停发出的噪声让孙宏涛1岁多的小女儿睡不着觉，他反倒平静下来，用电、用水和饮食恢复正常，困难好像已经结束了。
坏消息是在26日下午到来的。最开始是在一个名为“塞班滞留人员解决”的微信群聊里，他看见有人发了塞班机场的照片，“就没有人修”，机场作为与外界连接的重要通道，给他的感觉是正处于无序状态。
在楼下酒店大堂，抱着女儿的孙宏涛遇到了成群焦虑的被困游客，他听到了更多坏消息：有人酒店不能续住，一对来度蜜月的情侣已经不得已搬到了对面的民宿。他着急了，“我们上有老78岁了，下有小刚1岁，没有地方住，流落街头？”
当时，塞班当地政府已要求酒店提供房间给受灾的当地居民，赶来的国际救援组织人员也需要房间。一瞬间，部分酒店的房间无法满足需求。从早上九点开始，就有住期已满的人员围堵在前台，等待空房间续住。
孙宏涛去酒店前台问了几次，确认了只有通过旅行社可以办理续住，并且只能单天预订，他感到“精神已经绷到了极限”，他联系了当地的导游，发了两段共计30秒语音，把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又说了一遍。
孙宏涛很快收到了导游的回复：如果实在没有房间怎么办呢，目前都是未知数。
他安慰自己78岁的母亲，台风到来的那天晚上，母亲已经因为害怕，吓哭了一次。
北京时间26日下午5时02分，正在塞班摄制的电视剧《七日生》剧组也发出了一条求救微博：“求救，目前电视剧七日生剧组因受台风玉兔影响，有80人滞留塞班岛，机场道路损毁，无法回国。请求万能的微博朋友们，给予帮助。想办法让剧组成员尽快回国！”
张永琛是《七日生》电视剧此次在塞班拍摄的负责人，在22日知道台风“玉兔”登陆的消息，剧组决定抢拍，尽早回国，最终，剧组没能跑赢天气。
两位主演李晨、王千源的戏份提前一周杀青，已经顺利回国，剧组还剩余的80名工作人员被困塞班。
微博刚发出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直到剧组成员李晨转发微博，网友们才纷纷留意到塞班岛的台风灾情，“玉兔”也成为当天的热搜。
被忽视的危险
出发前往塞班以前，刘威是大庆石化的员工，同行的朋友们为这趟旅行命名“浪漫之旅”；陈舒妤打算在异国为自己的爱人庆祝生日，为了买蛋糕，这对情侣走了6公里；程序员王焕预支了整年的假期，打算给自己休个假；姚思远刚结婚半个月，请柬上写着“爱是永不止息”。
刘威在22日下了飞机以后，才听说，几天后这里将有台风来访。
同样在22日才知悉台风消息的刘敏，准备马上订票回国，却发现，所有机票都卖完了。两天后，塞班已经达到风力十级，飞机无法起飞。
孙宏涛在此前就意识到了危险，他有听闻台风的消息，但并未接到旅行社的正式通知，心里想着不过是热带岛屿正常的台风天气。国庆节过后，因为工作安排的原因，孙宏涛曾试着联系旅行社希望取消行程，被告知需要自行承担全部费用。
最终，咬咬牙，他决定按原计划出发。“我们只是一个游客而已，不想有很大的经济损失，不想错过这个假期。作为专业的旅行社，如果是明明知道有这么大的台风，还要让大家几百个游客过来的话，那不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大家往火坑里跳吗？”
事后，他联系旅行社的“专属客服”，希望追究旅行社通知不力的责任，但接线员甚至不知道塞班岛有台风的消息。
这些人被一趟趟航班如期送来了塞班，刚到的时候，岛上海水蔚蓝、天空澄澈，对着窗外，游客刘敏莹拍了张照片，椰子树立在泳池边上，直挺挺地向天空延伸。她提前规划好了这趟行程，要体验滑伞和越野车、去蓝洞浮潜，还要登上军舰岛。
台风的征兆提前一天显现，当地时间10月25日下午，塞班已经开始停水停电，岛上的淡水供应依赖水泵，因此停电之后紧接着就会停水。当地导游王雅（化名）说，“2015年台风没有这次厉害，停水停电了一个月，这次估计更久。”
26日凌晨2点左右（当地时间），在度蜜月的姚思远被风声惊醒了，她感觉整个房间都在晃，走廊两侧的玻璃碎了一地。外面，有叫喊声，她“害怕得不得了”，担心阳台的玻璃被风吹炸裂。她的先生搬了把椅子，坐在椅子上抵着房门，保证不被台风吹开。
窗外，风声、树木摇曳、树枝折断的声音，被风吹起来的杂物砸到玻璃或其他东西上的声音，再加上房间玻璃高频率震动的声音，“鬼哭狼嚎的”，陈舒妤被惊醒，吓得躲进了厕所里，因为负压的原因，马桶时不时发出声响，像管道进了空气、倒流的响声。
凌晨1点到2点是台风最强烈的时候，在塞班开民宿的华人郭亮感觉像站在瀑布的边上。他也躲到了厕所，“塞班岛90%都是普通玻璃，不是钢化玻璃，玻璃窗一破很容易划伤人。”
张永琛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台风，剧组工作人员都躲在房间没有出门，有些工作人员怕房间的窗户不牢固，躲在厕所里度过了一夜。
那一夜，整个剧组几乎都没合眼，“大家在群里聊天，发信息互相鼓励，还发了红包，希望可以一起互相陪伴。”
孤岛求助
等第二天天亮后，台风带来的低气压让耳朵像是塞了棉花。陈舒妤打开窗帘才发现，折断的木头差点砸中玻璃门。
导游王雅家里车库的铁皮顶被掀翻了，邻居家屋顶也没了，后院的树一棵都没剩下。路上都是被刮倒的树木，电线杆也东倒西歪，有停泊的车辆被风吹走，撞上了其他车辆。当地很多建筑是铁皮平房，路上可以见到被吹掉的铁皮。
478人的塞班岛华人导游群里，人人都在讨论台风。“房子都在抖，孩子吓得不敢睡觉。”
塞班岛是北马里亚纳群岛的主要岛屿，是距离美国本土最远的海外领土，位于西太平洋上，在菲律宾以东2500公里处。岛上没有中国领事机构，距离最近的中国驻洛杉矶总领事馆，和塞班之间的直线距离也长达9606公里。
据王雅介绍，因距离遥远，洛杉矶总领馆每年只会派工作组到塞班一次，为当地国人办理护照补办、换新等事宜。
一年前，郭亮来塞班旅游，发现当地有很多华人经营的旅游产业、对中国游客比较友好，同时，塞班岛对中国免签，这让他决定投资建一家民宿。到现在，塞班当地常住的华人大概有6000位，华人游客日均2000位左右。导游王雅每个月可以接待200多名中国游客。
此次台风，塞班南部受灾严重，很多当地居民的房子已经被摧毁，“老百姓的铁皮简易房，基本被台风给吹没了。”郭亮说。游客居住的酒店都是钢筋混凝土建筑，在灾害中没有太大损毁。
26日早晨，天还没亮，工程车辆已经上路开始清理路面，先保证交通、后维修电力。郭亮早晨开车出门，发现有路面被电线杆倒塌占了一半，“剩下另外半幅大家还都是相互礼让”。即便在受灾的情况下，加油站队伍排了超过300米，“插队、哄抢的情况完全没有的”。超市正常经营，政府开始免费发放救灾物资。
郭亮听到消息，“塞班岛唯一的机场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飞机无法降落，只有一些直升机能够直接从关岛飞过来。”王雅听说，机场要修好最快得一个月。从某种意义上，塞班成了一个“孤岛”。
10月26日，张永琛原以为那天能按原计划回国，“台风过去了就过去了，不会影响太大。”但他也接到通知，塞班的机场已经被吹毁。剧组的人都慌了，“回国大家都还有后续安排不说，在这个岛上待一个月，机场坏了大家出不去，那生活物资又怎么运进来呢，这么多人的生活又要怎么维持？”
在那个时候，除了在微博上坚持发消息求救，好像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岛内互助
按照计划，刘威要搭乘26日早上6点10分的航班回国，退房的时候，地接通知要在酒店续住，每晚需要125美元。在微信群聊里，有英语好的人提出，酒店价格为97.75美元，地接私自加价。
刘威所在的群聊有178人，“就是不同的团住在一个酒店，同一个团住在不同酒店，就联系上了”，群聊里，不时有人主动分享自己酒店的空房信息，为了节约费用，有人拼房居住，最多的一间双人床房间塞进了8个人。
当晚，他们希望另行寻找便宜些的旅店。找到的第一家旅店已经满员，第二家旅店尚有空位，店主提出，发电机的油不够了，随时可能断水、断电。
台风后，有当地人房屋受损、入住酒店，“大酒店都爆满、小酒店很多没水没电”，25日当日，甚至有人只能睡在酒店大堂。在一个200多人的互助群里，群友互相通报自己所在酒店的空余房间消息。
在台风时的塞班，这样的群聊难以计数。刘威所在的这个群聊最初是订机票的信息群，台风发生后，越来越多受困者加入，直到26日晚上，一对夫妇试探性地在群里发问：有人能接受我们拼房吗？
程序员王焕被台风困在塞班后，在超市买了矿泉水和泡面，在微信群里问“被台风滞留的小伙伴们，我们一起打牌可好？”
这场组建在酒店的临时牌局最后来了13个人，人们各自带了些东西来，有人带了矿泉水和泡面——这是台风时期最珍贵的礼物，有人带了一盒价值6美元的扑克牌，有人带了好消息，一位台湾的游客则带来了坏消息：台湾最近的一趟航班要等到11月4日。
现在，这个群聊已经加入了78人，王焕说，也就是在酒店大堂等消息、在门口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和人闲聊几句，就能马上互换最新的消息。
那个200多人的互助群里，除了拼房间，每天都有人主动去机场查看情况，将照片发回群里。“通讯设备坏了，这两天有飞机来，只能接人走，不能入境，我们中国的飞机明天来。”
除此以外，在群聊里，大家互相通知哪里吃饭便宜，有家中国人开的餐馆备受青睐，10美元自助的午餐，可以一顿吃个饱。
26日，人在国内的徐列发现联系不到自己的女友了，她正在塞班旅行。在互助群里，他发微信求助：“请问各位的位置距离塞班阿卡度假村远不远，因为找不到她，很着急”。在群友的帮助下，他很快找到了女友。
岛外救援
在微博上，塞班的“玉兔”开始引发大量网友关注，仅演员李晨在微博上转发的剧组求助信息，已经获得了2023次转发、3万次点赞。
26日14点40分，滞留塞班的郭雪涛在微博上发出了求助信，称：“我居住在卡诺亚酒店，目前自费续房，大约830块人民币一天，吃饭喝水大约每人一天350块人民币。我们已经手头没有多少美金支撑，恳请国内国人转发，救救我们这些同胞！！！”
这个只有两条微博、24位粉丝的账号，也获得了49次转发，38条评论里，聚集了另外7位滞留人员。
在采访中，孙宏涛讲述了更多情绪化的东西：埋怨塞班的机场修整不力、指责旅行社未尽责任……
张永琛在26日打电话给洛杉矶总领馆求助，他得到回复说，领馆目前正在和航空公司协调，一定会在第二天给他回复。
27日，他接到了回复，“听声音，接电话的好像是个年轻小伙子，态度很好，他告诉我在协调飞机了，可以在28号开始安排我们回国。”塞班机场将紧急修复，计划28日与29日输送出中、日、韩等国家滞留的人员。
随后，四川航空和首都航空发出消息，将在28日派出客机前往塞班，接滞留旅客回国。张永琛一直强调，洛杉矶总领馆“响应及时，态度好”。
孙宏涛至今仍觉得，“在网络上发声其实就是一种自救的行为，就怕你发生什么事情，国内都不知道。因为这么大的天灾，个人或者个别公司、组织将都无法解决，只有依靠政府。”他担心自己被困在塞班岛上，“作为一个公民，这是第一，也是唯一的选择。我们实际上就是把声音传递出去，我相信国家不会不管我们一千五百多个人的。对吧？ ”
26日，外交部领事保护中心发布了微博，表示已经注意到有大约1500名中国游客滞留在塞班，洛杉矶总领馆正多方协调为旅客提供帮助。洛杉矶总领馆的工作组，当天便乘机赶往塞班以南的关岛，在那里等待塞班机场恢复通航，再前往塞班协助游客撤离。
据新华社报道，28日上午，中国四川航空公司航班号为3U8647的包机在塞班国际机场降落，成为塞班遭受“玉兔”袭击后首个飞抵塞班的国际航班。
张永琛与273名中国游客乘坐该航班的包机回国。
10月28日下午2点19分，央视新闻微博称，塞班机场有限度对民航飞机开放，首都航空、四川航空、东方航空、香港航空等已安排包机，前往塞班岛接回滞留的中国游客。
新京报记者 卫潇雨 党元悦实习生 黄雨馨 侯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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