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霍尔果斯:注销风潮中的边陲小城
“霍尔果斯火了,政策紧了,公司跑了。”10月17日,在霍尔果斯开着两家超市的马旭,表达着自己“简单而准确”的判断。“火”是因霍尔果斯“避税天堂”的名号传开;“紧”则是政府收紧了政策红利。
8万人的霍尔果斯是新疆西北端的口岸小城,2010年成为国家级经济开发区,次年,落地实施企业所得税“五免五减半”政策。顶着政策红利,霍尔果斯,成了企业的“避税天堂”。据当地统计,2010年霍尔果斯的注册企业仅有113家,2016年增至约2490家,而到今年年初,已有2万多家企业。这背后,“空壳”公司扎堆儿出现。
马旭居住的小区里,就注册着几百家公司,其中包括多家影视公司。疯狂的时候,这里有人用一间仓库注册了一百多家公司。住了4年的马旭,甚至找不到一家公司的牌匾。
当地正试图扭转这个局面。年初,霍尔果斯政策收紧,上千家公司开始“税务自查”;4月,发文要求注册企业“一址一照”,实体办公;7月再立“防线”,企业需拿出20%免税额度在当地实体投资。门槛意味着成本,半年内,数百家公司逃离,注册代理公司开始接手注销业务,出租车司机当起企业坐班的“游击队”,来应对实体办公检查。
被称“税收洼地”的边陲小城
十年前,霍尔果斯还只是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一个口岸小城,往西越过霍尔果斯河,就是哈萨克斯坦,有头脑的生意人,把邻国的边贸做得热闹。
这个自古流传的丝绸之路驿站,早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就成为中苏贸易的西部最大口岸。西部大开发战略提出后,新疆出台政策,对符合条件的企业,在2001年至2010年期间,减按15%的税率征收企业所得税。
但在当地人的印象里,那时候的霍尔果斯连座高楼都看不到。开发商来了就是贵客,“当时有人形容,投资商只要捡一块石头随手一扔,这片地就是他的了。”
如今,霍尔果斯城已经找不到可以扔石头的地方了。霍尔果斯地方小,一条主干道从高速口贯穿到国门口岸,那里的出租车司机,限速40迈的情况下,10分钟就能绕城一圈。街道上最多的,是酒店、餐馆,城边分布着十几处在建的大楼。如果你随意挑一条路闲逛,走几步就会看到财务代理公司的招牌,“税收洼地”的标语往往会挂在路口最显眼的地方。
不到10年的时间,这里靠着税收政策的红利,吸引了2万多家企业注册,也由此被冠以“税收天堂”。
吴昊算个见证者。2010年,他租间30平方米的铺子,开了一家注册及财务代理公司,客户多是国外来的生意人。他自信自己是霍尔果斯最早做财务代理的10个人之一,“那时候这里没有名气,生意不好。”
第二年,霍尔果斯的税收政策密集落地。2011年9月,国务院发布《国务院关于支持喀什霍尔果斯经济开发区建设的若干意见》,正式确立了霍尔果斯为经济开发区。同时,文件明确霍尔果斯“企业所得税5年免征”的优惠政策。根据政策,在霍尔果斯符合《新疆困难地区重点鼓励发展产业企业所得税优惠目录》范围内、2010年至2020年间新注册公司,自取得第一笔生产经营收入所属纳税年度起,五年内免征企业所得税;五年后地方留存的40%的税将以“以奖代免”的方式返还给企业。此外,企业的增值税和个人所得税都有一定程度的减免和奖励。《目录》中,涵盖了金融服务业、影视、文化传媒服务业、旅游业等多类行业。
对企业最有吸引力的“5免5减半”政策红利落地。2014年3月,霍尔果斯建立了新的工商登记制度,放宽注册资本登记条例、简化登记手续等,也明确允许将同一地址作为多家市场主体的住所。
中国政法大学财税法研究中心主任施正文介绍,国家设立的经济特区,一般都会享有经济扶持政策。这其中会包含企业注册、审批程序等便利,但最核心的还是财税优惠。他称,这类政策一般是在特区先行先试,具有一定的可推广性,虽然国家设立了多个特区,但霍尔果斯的“5免5减半”优惠力度仍属于比较少见的。
另一个“税收福地”西藏却没有霍尔果斯的免税力度大。西藏自治区国家税务局工作人员曾对新京报记者介绍,西藏目前享受的两个较大的税收优惠:一是享有西部大开发政策中只征收企业15%的企业所得税,二是对个人所得税按照地区和收入区间有不同扣除标准。
几乎每一年都有新的政策落地,但或许是因为地域偏远,政策并没有为霍尔果斯带来可观的变化。“高楼还是站在路边就数得清。”吴昊记得,2015年起,有实力的财务公司开始去北上广招商,打着“避税天堂”的旗号,招商部门也开始各地奔走。
10月14日,市民在霍尔果斯税务部门的服务台前办理业务。
变化发生在2016年。这样的税收优惠政策吸引大量企业涌入霍尔果斯,其中不乏知名的上市公司和影视公司。“有几家大的影视公司被招商过来了,几部热门电影的银幕上出现了霍尔果斯的名字,可能是圈子效应,来注册的公司一下多了起来。”吴昊记得,一天,突然有一家江苏的影视公司找上门,几天后,这家公司又带了几个同行来。此后,大批公司抱团前来。
政策宽松,注册公司在霍尔果斯就像“买菜一样”简单。吴昊记得,那时候,他从客户手里拿到注册人信息后就往行政服务大厅跑,忙的时候,客户都不需要露面,甚至连公司名字都是他随手起的。快的两三天办完手续,一周就能开发票。
“合法避税意味着赚钱”
开发票代表公司已经在当地享受免税政策,对那些公司来说,已经挣到钱了。
吴昊解释说,来霍尔果斯注册的公司大多在当地没有业务,当时开票却是用霍尔果斯的公司,以此节省税费。
记者按当地政策估算,一家销售额为1亿元、利润率为30%的企业,在免去25%的企业所得税,奖励返还部分增值税后,可以比正常纳税少缴纳800多万元的税收。
吴昊感叹,霍尔果斯有上百家大公司,对他们而言,避税“就像捡钱”。
刘安就是“捡钱”大军的一员。他对此毫不避讳,“来这里就是合法避税的。”
去年5月,他刚走出伊宁机场的大门,代理公司的车就停到跟前来接他。7000元的代理费和每年2万元的财税代理费用,为他换来了每个月200万元的开票额度。跟其他人一样,他只知道自己的传媒公司注册在霍尔果斯欧陆经典小区,却连门朝哪边开都不清楚。
吴昊的那间30平方米的铺子也帮上了忙,2017年下半年,他就在那里注册了100多家公司,挣了两百多万。公司也壮大起来,他买了两间写字楼,雇了5个员工,每天凌晨6点就抱着注册资料跑到行政大厅门口排队,生怕去晚了排不上号。他看到原来的超市、宾馆都变成了代理公司,霍尔果斯的代理公司疯开到五百多家。坊间笑传,有建筑工人都扔了安全帽跑去开公司。
曾有代理公司跟开宾馆的江风谈过一笔生意,想租下他所有的客房用来注册公司,报价每年7万元一间。江风索性自己注册了一家代理公司,他盘算着,酒店住客多是生意人,有近水楼台的便利。
一组数据印证了这种“疯狂”。根据霍尔果斯当地统计,2010年霍尔果斯有经营业务的注册企业仅有113家。到2015年末,霍尔果斯的注册企业只有859户,2016年注册企业2490户。而根据天眼查数据,截至今年10月,在霍尔果斯注册的企业数量为22861户,其中有17560户在2016年和2017年注册成立。
霍尔果斯当地将企业分成两种,一类是有经营场所(有房有地)、有固定资产、有从业人员、有营业执照的“实体(实业)型企业”,另一类是无地无房,仅有营业执照,少量或根本没有固定资产,少量或基本上没有员工入驻办公,也没有实质投资行为,企业的业务交当地代理公司处理的“注册型企业”。
据新疆伊犁州统计局今年4月发布的调查数据,“注册型企业”占霍尔果斯注册企业总数的98%以上,实体(实业)型企业仅占2%。
企业在霍尔果斯的税务压力很小,但对地方而言,体量庞大的企业落地,也能给当地带来一份十分可观的经济数据。根据伊犁日报报道,截至去年,霍尔果斯经济开发区累计引进企业18675家,其中创业型企业4237家,带动就业20472人,完成地区生产总值46.9亿元,完成公共财政预算收入22.8亿元。
一个小区注册千家公司
多名代理公司人士告诉记者,去年下半年开始,霍尔果斯迎来注册大军的顶峰。那时候,政策对经营场所和人员还没要求,小区房、酒店甚至街上的小卖铺都成了公司注册地。一时间,霍尔果斯市区的欧陆经典小区、华亭小区和亚欧小区成了抢手货,这里离办理注册的行政大厅只要5分钟路程,办业务十分方便。
天眼查数据显示,仅在霍尔果斯欧陆经典小区注册的公司就有1883家,其中2017年之后注册的公司就有1418家。记者留意到,这些公司多是科技、财务和影视公司,注册地址均标注为小区楼栋门牌号。
10月12日,新京报记者来到该小区,位于霍尔果斯城南的一片路边蓝色居民楼,小区不大,共11幢。某知名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注册地址,就在该小区8幢8231号。而记者探访发现,8幢3个单元楼,门牌号都是3个数字,并无8231号,楼层里也看不到任何公司招牌。而注册在该小区1号楼的一家影视公司,更是出现了1号楼1-11-658号的门牌。记者随即选取了4家公司的注册地址探访,均无法找到。记者在天眼查搜索发现,这些公司地址标注混乱,仅1号楼就注册过900多家公司。
小区物业小汪也无法找出这些公司的准确地址。她称,去年一年,小区注册了几百家公司,而这其中又有一些是注册代理公司,这些公司一址多用,所以具体的公司数量就无法估算了。注册公司的人为了节省成本,租房居多,一年两万元租一间房,不用装潢不用挂牌,更没人来上班。小汪经历过2017年的高峰期,“有3个北京来的小伙子,在小区租了一间仓库,一年注册了一百多家公司,今年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当地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种现象,小汪说,今年以来,工商部门的人隔段时间就来查一次,但也很难跟这些公司取得联系,多是无功而返。
在小汪眼里,这在当地不足为奇,她扬起胳膊画了个圈:这边的几个小区都是这样。马旭也没有见过来小区上班的人,但他理解,“都是空壳,没必要花钱雇人上班。”这些公司给他生活带来的唯一变化,就是小区房价一年高过一年,租金也翻了倍。
新规后的注销潮
来此地做生意的外地人,口耳相传着霍尔果斯这个名字的含义,语意让人向往,“财富积累的地方。”
表面上看,如今的霍尔果斯确实如其名字一样,六七条街道上酒店和写字楼一座挨着一座,城边分布着十几个工地,在建的高楼延伸到国界边上。
江风把这些归功于政策,他觉得,霍尔果斯的政策和当地的生意人就是嘴巴和牙齿的关系。只是今年,这种关系发生了变化。
中国政法大学财税法研究中心主任施正文介绍,去年底开始,国家税务等部门要求各地企业清查税务,也让霍尔果斯“合法避税”的旗号开始飘摇。施正文觉得,霍尔果斯的免税政策是当地吸引企业的最大利器,但如果当地不加强管理,福利就会变成漏洞。“那么小的地方注册了上万家公司,肯定有很多经营业务不在当地,这其实是影响市场竞争秩序的。”
新京报记者从当地一家财务代理公司负责人李若处获得的一份文件显示,今年2月,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府文件要求清理规范现行税收优惠政策。4月新疆工商行政管理局向霍尔果斯市发文,作出具体要求,暂停执行“一址多照”政策,要求限期办理住所变更登记。
李若透露,年初的几个月,市里常常召集注册企业和代理公司开会,传达这条新规。这条规定意味着,此后新注册的企业必须寻找正规经营场所作为登记地址,且一个地址只能使用一次。而此前重复使用注册地址的公司需要变更注册地。霍尔果斯还有更细致的要求,“必须得使用写字楼作为注册地址,小区和酒店都不能用了。”
李若最近参加的一次通气会上,注册门槛被进一步提高。“企业需要根据自身开票量来寻找经营场地,还要配备一定数量的办公人员。比如年开票量5000万的公司,就得找100平方米左右的写字楼,雇10个人上班,缴纳当地社保。”李若算了一笔账,这个规格的公司,完成变更后,每年需要运营成本起码一百多万元。而如果无法满足这些条件,企业可能就无法正常领取发票。“这里大多是空壳公司,很多小公司觉得不划算,干脆选择注销。”
于是,从今年5月开始,当地掀起一波注销浪潮,其中不乏一些明星注册的影视公司。
10月12日下午,新京报记者在霍尔果斯行政大厅内看到,企业注销窗口有两人拿着工商资料问询,而注册窗口却无人问津。大厅内,伊犁日报的服务台上,挂着“登报注销”的牌子,业务员其那尔说,这是7月份报社新设的点,以前只在伊犁办公。“这几个月霍尔果斯注销的人多,所以专门在这设了点。最近这里一天有十多个公司的注销公告,少了也有七八个。”而据媒体报道,这家报纸曾一个月刊登了80多则注销公告,全部来自霍尔果斯。
天眼查数据显示,近两年在霍尔果斯新注册的公司,已有1094家注销。
霍尔果斯税收收紧后,很多企业注销,当地代理公司也推出注销服务。
吴昊有十多个客户注销逃离,为了应对,他曾打算租十多间宾馆客房给他们做变更,发现此举也已行不通。“今年以来,这里起码有五六百家公司注销了。”他看到有代理公司顺势做起了注销业务,他也效仿。注销手续繁杂,动辄耗上三五个月,收费也比注册公司高了3倍,所以单子并不多。
脱虚转实的“阵痛期”
事实上,跟注销的公司比起来,留下的更多。大多公司在成本考量和政策压力下徘徊,寻求空间。
“有个现状是,霍尔果斯楼就这么多,常住人口就几万人,根本无法满足这么多公司的需求。”供需变得畸形,代理公司的李若说,很多公司租了场地后,就雇一两个人长期坐班,上面巡查的时候,再找几个人顶上。顶包的人拿的工资比坐班的少,但要保证随叫随到。“现在连出租车司机都来干这个了。”
江风的酒店里,有几家公司的办公室,门上贴张白纸,写着公司名字,几乎终日闭门。其中一家公司的布置简单,房间内撤走了床,换上四张办公桌,两名年轻工作人员无事可做。“我们没安排什么事,就待在这里,偶尔接待一下,工资照发。”她们知道自己的角色,“跟别的公司一样,坐班的。”这些应对招数很快也将失去作用。
霍尔果斯招商局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7月开始,当地“脱虚转实”的步子又迈了一步,要求已经享受过税收政策的企业,每年拿出减税额度的20%在当地投资,可以投实体行业,也可以捐赠。她透露,这个规定主要是希望影视公司类的资产企业转向实体行业,政策已经开始实施,但没有官方文件,不强制执行,靠政府引导。“但如果企业不这么做的话,估计开票会受到影响。”
施正文坦言,免税政策的本质是为了促进当地经济繁荣,政府要设置门槛,结合当地经济发展的特色引进企业,而非一刀切。企业看重的也应该是当地的投资环境和特色资源,不能只求避税。施正文认为,霍尔果斯如今首先要做的,就是清理“空壳”,让企业业务落在当地,在加强税务管理的同时,探索出一条符合当地特色的发展之路。
霍尔果斯也在做着“脱虚转实”的努力。
最近一个月,当地招商局开了旅游推介会,也引进了几个旅游项目。在10月份的一个签约仪式上,霍尔果斯招商局负责人坦言,之前,霍尔果斯很有名,但名不副实,招商干部应该跟着国家政策,鼓励企业投资实体产业。
霍尔果斯一系列新规出台后,江风索性关了自己的财务代理公司。最近半年,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向自己的客户传达新政策,他心里明白,政策收紧并非企业逃离的理由。“霍尔果斯在重新洗牌,没有业务能力和实际贡献的公司本就不该留下。”
他把这个“时间”理解为“阵痛期”,有的企业扛不住走了,留下来的都是打算做事情的。在酒店的茶室里,他每天约上几个生意人,彼此取经,寻找新政策下的生机。
灰蒙了数日的天,在17日的早上下了第一场雪。在霍尔果斯的第10个年头,江风自觉了解这片土地。他望了望西北方的天山,“等到雪盖住了山脚,霍尔果斯就入冬了,但很快又会回到春天的样子”。
新京报记者 李明 摄影 彭子洋编辑甘浩
编辑:甘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