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年,一个商辂

日期:10-12
商辂修路汪直

原标题:600年,一个商辂

600年,一个商辂

这些史料已经沉入千岛湖好多年,能找到的只有宗谱,清晰、平静。但读这些字,犹如被瓦剌俘虏——身体还在,灵魂却卑贱了,只有冷剑,只有宪宗的冷面。

读史,最容易这么心痛。明明知道结果,却没有一点办法去阻止。

比如商辂,我看到他在忠直的道路上“越错越远”。

我好恨,恨自己没有早出生600年,那样我就可以,用现在的声音在金銮殿上高唱,以便宪宗感受到“四面楚歌”;曲目不只有宫商角徵羽,还有4和7;要用吉他和弦,以皮鞋踏砖的节奏念“西厂夕阳西斜,认夜为晨,明代瞑目明消”……

如果这样还没法唤醒昏聩的朝堂,那我就跑出太和殿,穿过太和门和午门,然后快步走进商辂的书房,夺去他手里的笔管,揉烂他的笺章!我要劝他停下笔来等一等再等一等。商辂一定会转过脸来,他满脸困惑。是啊,等什么呢?按他的性格,又怎么会停下来呢?

一面是忠君的文毅公,一面是温亲尽孝的商辂,忠和孝到底哪一个更多?再或者,他就是一个封建儒学忠孝两尽的模本?

脑内一片纠结的空白。

商辂,世人皆称“文毅公”。16岁功名,30岁状元,38岁侍郎,54岁尚书,61岁首辅。

文毅公善书。

少年时即补邑庠生,20岁乡试夺魁中解元,而立之年即中会元、状元。这样的人,在古代科甲体系里,必然是胸装墨池、手提书山的——殿试当场,2500字写尽“图治莫急于用贤,用贤莫先于修身”,同殿上百进士莫不颌首。

文毅公亦善疏。

最先能想到的就是1449年,明英宗被俘。大部分官员惶惶不安并建议都城南迁。独商辂与兵部侍郎于谦上疏抗言:“京师是天下根本……圣驾一移,大势去矣!”南迁停议,稳定了军心也稳定了民心。

第二次颇有影响的就是《罢革西厂疏》。商辂当时针对的就是皇帝身边最为得宠的人物——西厂厂公汪直。这个汪直当时红日当天,执三品以上命官,横恣无比,偌大朝廷,无一人敢实话。这个从淳安北上两千里的男人此时63岁,笔谏:“直不去,安乎?危乎?”汪直被免。

以书为疏,商辂之忠,异于常人。

《明史》:彭时、商辂侃侃守义,粹然一出於正;《明通鉴》:成化初,阁臣自李贤而下,其可称者彭时、商辂而已。

但,面对一个需要利用特务才能控制天下的专制皇帝,一切忠义的秉守都是短暂的。仅仅一个月后的1477年6月15日,明宪宗即复设西厂。商辂感受到了朝廷的无可救药,于6天后呈《乞恩休致疏》回到了生养他的淳安芝山(现在的里商村)。之后,他再未回京,再无上“疏”。

写商辂会读书、善上疏的文字细密而不可数——考证到最后,京城跌宕几十年的商辂终究守的是一个“不事”之主,政治的角度来说,他注定会走进某一个悲剧。

有几个十分难寻的可互为推敲、印证的时间结点——

1449年,土木堡兵败,英宗被俘,商辂当时还是翰林院修撰(六品),他和于谦一道弃和主战;

担任较高的实职是1452年,他任兵部左侍郎(三品)兼左春坊大学士(相当于宰相助理);

1457年是商辂的“天灾之年”,先是自己因“夺门之变”而被贬为平民;然后是三女因医治无效夭殇,时年五岁;最后是当年11月,84岁老母去世。

功去母离,一直到1467年3月3日,商辂才“召值内阁参预机务”。到1475年,他晋首辅——这是理论上的“学而优则仕”的最高峰。

但,终于都过去了。相较于这些考证严谨的文字,我宁愿取巧地先说一说他的孝亲——许是因为他过于正直颠沛的经历,使得他孝亲的一面被人忽略了。

如果愿意跟着我一起回忆,商辂在73年里做了4件事:除了读书和上疏,还有孝亲和修路。

稍微仔细一点的人已经发现,“当朝一品”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赋闲在家,时间长达10年。很难理解,一个连中三元的京官到底干什么去了?

引子只是“奏请送母”。

这一年商辂42岁(25岁时,父亲商仲瑄去世)。7月酷热时节,居京城7年的母亲执意要回乡,商辂只得陪侍——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去竟然就是十年——

先是英宗复位,商辂被革职;继而85岁老母撒手人寰后三年守孝;最后是和妻子照顾岳母直至“百年”——此时已是1466年7月。10年间,商辂只一心尽孝,从未有赴京入职念想。

有一段夫妻间的对话摘录于商辂被贬之时。夫人卢满:君尝恨不得奉亲归,今得归矣,岂非天全母子之情耶!商辂:此吾一念,诚能格天,使其然也。

商辂之孝,遍见文典。

商辂在中状元后第二年(1446年)就安排长兄商学一送母至京城尽孝。至当年5月,太夫人想归,商辂不舍,约一年期;次年5月,商辂再留;直到7月,太夫人说“……所以来者,欲母子一见,吾儿能忠于所事,夫能何憾”,商辂方才安排哥哥学一侍奉南还。

仅仅两年后的1449年,商辂即“思母之心甚切”,与夫人商议“仕以为亲,亲在远,仕何为?”,遂遣人恳迎老母,送护的依然是长兄学一。

学一,想必也是一个极为孝顺之人,否则在那样一种家庭名望下,他不可能次次亲为——路险难行,即使不作耽搁,来回也得6个月——只是,不曾想,这一趟的9月23日,行至安徽张家湾,病,卒。

许是这个时候,商辂就已下定决心要做另一件事:修路。于是,之后的几十年里,他常在修路,至老未辍。对于他,修路就是一种解脱,一种修行,一种孝道。

两次比较集中的修路时光加起来,总共有19年。

第一个时段集中在1457~1466年的赋闲期间,他捐资修建了两条山路,共50里。一条从文源到邑城;另一条从文源到淳安县城。《文源修路记》说:此路“人行东西麓,东行数百步,遇石崖徒险,则折而西,西行数百步,遇石崖如前,则又折而东……每盛夏骤雨,洪水卒至,东西相距,跬步莫前,行旅病之。”

第二个阶段集中在1477年之后的休致时段,他召集石匠修改道路,引得多方义士各献工夫。经万苦而路成,自新桥至港口八十余里,大道坦然。

不仅如此,商辂甚至还发动村民修葺古道,从里商—石林—毛竹园—建德,蜿蜒而去200里。

“突者去之,窪者填之,缺者补之,石崖峻陡者鑿而通之。”山道之上,经年累月有一个拄杖老者,弯背垂须,他似乎在修路,又似乎在修心——他能走到的地方越来越近,他需要坐下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商辂老了。

他在想些什么,当他走在半修好的山路上?当他坐在路边的某一块石头上?说不定他还会打盹,他梦见送母上京的兄长了吗?看到陪了他43年的老母亲了吗……

路,好长好长啊。

路的那一头,有一个扎着发髻的孩童,蹦跃着刚读书归来;还有一个少年,对山水吟诗;另一个是我吗?大殿雄辩、愤斗西厂、居庸关迎帝、兼文渊阁大学士。

时光,好快好快啊。一幕幕像走马灯,真的是我吗,怎么头发一下子全白了……

这一天,公元1486年8月17日,商辂,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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