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1字36音
1字36音
上一个章回说的是外部因素对淳安方言的贡献——因为历史上严州地区相对比较安定，所以每逢战乱灾荒就会有大量外地人流入本区，使得当地的语言加入了更多的“外语”成分。但实际上，淳安方言也持续影响了其他语种好多年。以新安江水库为例，30万移民从一个狭小的山谷里外迁，涌向本县高山，外县比如金华、衢州，外省比如江西。
很难说这些外出的人的语言在六十年里没有发生变化，但有一个事实可以确定：即使是迁至江西宜黄县，这些人依然在家族内部使用古老的淳安方言。
方言，变成了一个符号、情结，烙刻在这一代人的骨子里，一旦有机会回到千岛湖，他们就会仔细听辨哪一个人、哪一种口音、哪一条溪源，就像等待了太久的一个岁月齿轮，只有每一环都相扣才是本乡本源人。
一
说到淳安话，确实需要用齿轮打个比方。
如果按当地语言专家王兢的划分，淳安方言可分为遂安、威坪、青溪三大种。这三种方言各自为系，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就像手表、自行车、汽车的传动齿轮，彼此之间无一齿啮合。
单独拿遂安方言来说，这里面可粗分为大市、汾口、姜家等多种——三种话之间的齿轮相合度约为60%；如果再取姜家话为样本，又有浪川、郭村、玉泉、姜家话——这些话之间的相合度大概超过80%。当然，还可以细分，细分到某一个山谷某一条溪流——淳安方言各自为阵又彼此联络，一条源头溪流就是一种方言——细分，到后来就只是啮合度的高低。
千万别认为两种方言高度相似就可能彼此混淆，全然不是——某一部分字词，他们绝对不会通用——越是细微的差别越能说明各自方言的纯度极高：浪川话里说“小孩”为“忒谢”，郭村说“勒夜”，玉泉说“些噶”，姜家则说“斜非嗟”。
二
第1次听淳安方言，十个人有九个人会觉得是在听“鸟语”；第100次听，依然有九个人觉得“茫不知悉”。因为这里的方言实在太多、语调太杂。
有数据说，淳安县域有大小源头溪流近110条，勾连了23个乡镇中的18个，全县绝大部分人沿源居住。村庄自古靠溪，溪边有路，路通各村，所以在这个以溪流为中线的山谷里就会形成一门特殊的方言——按这个计算，淳安大概有方言110种——事实上也正是这样，如果能横向穿越各条山谷，你会发现这里“村村不同话，道道不同音”。
先来说一个字：以“蹲”字为例，遂安、威坪、青溪三种说法不同，具体到遂安又有“灯”、“支”、“机”三种讲法，其中又各有4种音调，也就是说这个字在淳安可能有36种表达法！
淳安方言难不难懂？你现在知道了。
问题是，淳安方言的难还不只是这些！
普通话里有多音字，淳安方言也有。但淳安方言中还有“同意不同字”，还有“同字不同意”，甚至还有“同音同字不同转不同意”！
如果你有点晕，那我就再举一个字：“嗯”。如果语气很轻，它的意思是“可以”；说得重且音调上扬，它的意思是“什么”；如果把前两种音调用到一起并转音三次，它的意思是“不要”。
没有实际的字，也没有统一的调，通过三次甚至四次的语调高低转折，有些意思就被清楚地表达了——这才是淳安方言中的最高超武功。
钱江晚报试图找一个能讲所有淳安方言的土专家，县里推荐、熟人介绍、街坊打听，历时半月，无果——这个人，事实上可能并不存在。
三
淳安方言如此之难，但却让人兴趣浓酽。
特意摘抄了几个有意思的遂安方言中的词句让你品一品，体会下它到底是多种工业酒精的无章勾兑，还是茅台酱香的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七次取酒——
站：克
你：子
台阶：踏步
厕所：登司
什么：它啦
怎么：憨艳
我不知道：ABCD
再不细致的人也会发现，列举的这些方言字句几乎和普通话没有任何关系，无论是发音还是表面意思。难怪有一句话这样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淳安人讲官话。
这里的官话，即土话与普通话的结合，有人调侃说这是淳普话或遂普话。
四
有两个疑问放在这里——
第一个：这么难懂的话，可以学会吗？
第二个：物竞天择，此种方言是不是没有传播的生命力？
淳安老乡余书旗曾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方言“一字师”。
上世纪七十年代，他的一位好友在浪川公社工作，某天下班后想到供销社喝一点“柜台酒”。这个人只说了一句“店家，有酒吗？”，问题便来了。
好友住遂安十二都，方言“酒”、“纸”同音，酒念“纸”，纸还念“纸”；浪川方言“纸”仍旧念“纸”，而“酒”则念“几”。
买酒人：“店家，有黄酒（念‘黄纸’）吗？”
店家：“黄纸没有。”
买酒人：“白酒（念‘白纸’）呢？”
店家：“白纸有，要多少？”说完拿了一刀白纸出来。
买酒人以为店家是要把手头的活干完再打酒，便说：“买二两。”
店家懵了：“二两白纸？这纸论张卖，一角钱一张！”
半晌后店家才知道是闹了一场误会，忙说：“黄几（酒）没有，白纸有，打二两？”说完两人对笑。
故事里的十二都和浪川（十五都）开车只要10分钟，同为本乡尚闹出笑话，更不用说外人初学。
至于淳安方言的生命力，来看看下面这则故事。
从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遂安县城迁至狮城后，“荣言狮城，通行邑内，乃地方官话”。当时，士大夫、商贾、农夫皆说狮城话，交流、贸易、行商、官司，出州入县，通行无阻，“州府之治、商贩之论、官衙之讼皆言遂语，此真兴盛也”。
这种遂语的兴盛一直保持到了新安江水库形成，历经1300年。即使到了现在，老一辈的村民说某人祖上的荣光，总会先起一句“他，是会讲城里话的”。也就这一句，听到的人就知道故事主人公的身份曾经显赫。
五
浩浩荡荡1800年淳安，淳安方言或许是远古普通话的遗孑，遗落的珠子故而随处都是。
吴承恩著《西游记》，内有两句台词。第一句是说“白骨精摇身一变‘果然好样范’”；第二句是白骨精被孙悟空一棒打下去喊“实在难搪”。
淳安汪宅人夸奖人长得美、长得帅，就是说“那个人好样范”；遂安方言中说吃不消，就说“难搪”。
还有古汉语中称第三人称为“其”，和淳安里商方言的“其”一致；古汉语中的第二人称“卿”，和淳安左口的“卿”一致；还有淳安白马一代称呼“你”为“子”——这，不正是古汉语中的尊称、敬称吗？
遗珠如星罗棋布，这些发生在淳安方言和古汉语之间的联系，让人吃惊——或许，淳安方言就是古汉语的活化石，通过它就能窥见纹理、发现脉络、统体外形——只要有一些人愿意静下来、走遍去，记下来、破开去，那么，我们就可能会探究到藏匿在淳安方言内部的破解古代汉语的密码。
